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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大哥,魏大哥。"

迷濛中,陡然聽到女人喚他的聲音,溫婉恬靜。
魏勝驀的從記憶中醒過來,睜開發澀的眼睛,
看到了桌上點起的燈火和福娘歉意的眼神:
"菜才炒好,讓大哥等得久了。來來,快趁熱吃。"

"辛苦…辛苦弟妹了。"

他說著,然而一開口就有些失禮的打了一個大哈欠,
發覺睏得不行了,抬手拿筷子都有些乏力。
面前擺著滿滿一桌菜,雖然都不是什麼名貴珍饈,
但是色香味俱全,顯出女主人的廚藝。

福娘在桌子那一頭坐下,慇勤給他挾菜,
眼睛因為剛哭過還是紅紅的,然而眼波卻是有些奇異。
魏勝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看了心裡也是平白的一跳,
倒不是想起什麼香艷旖旎的事兒,反而隱隱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居然就這樣死了……"

吃了幾筷子,看見魏勝一臉疲乏欲睡的模樣,
福娘也停了筷子,卻不再勸他多吃,
自顧自的又從袖子裡摸出那把紫竹扇,端詳了半天,嘴裡喃喃重複,
"居然就那樣死了……我還以為他會遲早回來,卻不想就這樣被人殺了。"

最後四個字,彷彿尖刀一樣刺入灰衣大漢的心裡。
他登時睏乏全消,睜大眼睛盯著眼前這個女人,
厲聲問:"你說什麼?"

"我說,我丈夫真是冤枉,以為可以回鄉,卻就這樣被你殺了。"

王福娘也不抬頭看他,只是低頭看著扇面,
好像剛才滴上去的淚水還沒乾,她再度伸手拿出一塊手絹去細細擦著,
嘴裡卻是冷冷道。

"胡說!"

魏勝又驚又怒,一手往懷裡摸去,便想拍案而起,
然而忽然間臉色一變--動不了!
四肢彷彿被定住了一般,軟軟的不聽使喚,
他下一句的語氣便立刻軟了下去:
"胡說,弟妹莫要亂猜。我是好心趕了那麼遠的路過來送個信兒,弟妹也是明白人,不要亂猜。"

"亂猜?才不是亂猜。"

福娘低著頭,桌上的燭火映著她的臉,
細眉細眼的女子五官平常,然而眼神卻是如同冰雪般冷醒,
微微冷笑著,將擦過扇面的絹子抬起,轉給他看,

"是這把紫竹扇告訴我的!"

魏勝的眼睛忽然就凝固了,定定看著福娘手裡那塊手絹--

血!有淡紅的血色,抹在雪白的絹子上!

這……這怎麼回事?明明那時候看過了,扇子上沒有……
灰衣大漢的喉結上下滾動,好半晌,訥訥說不出一句話。

福娘的手將手絹握的很緊,湊到他面前來:
"你說,我丈夫是被木頭壓死的,死前才摸出扇子托你轉交--那麼,這血怎麼來的?"

她頓了頓,細長的眼睛裡冷光流動,映著燭火有些令人驚心,
淡淡道:"你不會沒看過扇子,不過扇面上畫的是桃花,血濺上去了也不顯,乾了輕易就看不出來。不但你看不出,我剛接了扇子也沒覺著什麼……不料方才擦掉上去的眼淚,卻擦出血跡來!"

"我想起來了!"

魏勝訥訥了半天,臉色灰白,終於想起了一個理由,忙忙的開口,
"我帶扇子給你時,路上摔跤受了傷。想來就是那時濺上去的--弟妹你別多心。"

"是麼?"

福娘定了定,終於抬眼看他。
長大的漢子被藥力定住了,在桌那一頭滿頭冷汗,
女人闔上折扇,低頭笑,曼聲再問了一句:
"那麼,我再問你,我丈夫的衣服,怎麼會穿到了你身上?--不要欺我八年沒見他了,你袖口破了,露出裡面裌衣,裌衣袖子上的那個補丁,我親手縫上去的,記得清清楚楚呢。"

魏勝額上的汗更多,下意識的想把手往袖子裡縮,忽然驚覺身體早已不能動。

"你還要不要再對我說,是我丈夫死前把貼身的衣物都給了你?……"

福娘掠著髮絲,在燭下抬起頭來,眼神盈盈,卻銳利如針,
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當然,你要那麼說我也沒的挑刺兒--誰叫我沒在滄州親眼看到呢?不過--"

女人頓了一下,忽然抬頭冷冷看了他一眼:
"不過,不要以為我沒見過世面就以為好欺負。你說你是遇到大赦被放回來的。可大赦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上個月初九--我雖然是婦道人家,不知道外面世事,可丈夫流放關外,也是天天打聽著朝廷什麼時候開恩啊……大赦到現在不過一個月多,那點時間,哪裡夠你從滄州一路趕到雙妃鎮來?"

福娘的眼睛雪亮:"你不是大赦放回來的。你是自己逃回來的,對不對?"

魏勝滿額是汗,看著這個女人的眼睛,
福娘的眼睛瞇成細長的縫兒,細細的眉毛也蹙了起來,
帶著說不出的奇異神色,他忽然覺得手腳發冷--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原來頭腦這般的厲害。

"不過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殺了我丈夫,為什麼還要特意到雙妃鎮來一趟?"

福娘的眉頭蹙得更緊,
第一次眼睛裡有不確定的疑慮,看著燈下的來客。

魏勝看到她的細眉細眼,映在燈下,更顯出五官的平庸,
他額上已經不再冒冷汗,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
有些自嘲的搖頭,驀然說了一句話:"我只是想來看看你。"

說完這句話,灰衣客彷彿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聲大笑起來
誰信呢?誰相信、他千里風塵僕僕來到這個雙妃鎮,
就是想看那個叫"王福娘"的女子一眼?


多少次了……聽到這個名字,從大頭周泰嘴裡說出來,帶著誇耀和曖昧,
那江南靈秀的水氣和脂粉的馥郁彷彿在邊塞苦役的犯人們中瀰漫,
引起眾人嫉妒的嘀咕。
那時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門口,用馬糞火堆烘烤著雙手,
眼神也不由一熱,那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
真的…如同大頭周泰誇口的那麼無雙無對?

白毛風在他們出逃的時候捲來,雖然吹散了追來的官兵,
卻也將這兩個從滄州越獄逃跑的犯人逼入了茫茫的森林內。
齊膝深的大雪裡,他和周泰深一腳淺一腳的先後走著,
按照白日裡雪暴背後稍微可見的日光來分辨方位,
朝著南邊不停地走。

一路上他不說一句話,節省著每一絲體力,希望能運氣好一些,
能再遇到一些路過的獵人或者散居的鄂倫春人,
要不然,他們多半撐不到走出森林、便要凍死餓死在這片林海雪原中。

"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

風雪裡,周大頭一邊跺著腳,跟著他走著,
卻不像他那樣沉默,只是在一邊喋喋不休的誇耀。

"住嘴!"已經聽了好幾天同樣的話,再也忍不住,
他不知是煩躁還是嫉妒的猛然斷喝一聲,回身凶狠的盯著這個同伴。

"幹嘛,想想媳婦兒也不行?咳咳……這冰天雪地的,如果不心裡念著點啥,我怕我就走不動了……"

那時候,周泰仰起那顆大頭倦極的看了同伴一眼,
冰花已經結在了他眉毛和鬍子上,因為寒冷和飢餓,他腳步虛浮。

"奶奶的。" 無話可說,他只好罵了一聲,
自顧自的拖著腳步在齊膝的雪裡繼續前進。
然而心裡卻驀然有些空洞:
他魏勝又有什麼人可以念著?本來就是個棄兒,長大了混成市井一霸,
為非作歹,終於一日因為酒後殺了另一個青皮無賴,
就被判了流刑充軍到滄州來……
妓館酒樓的姑娘他也不是沒玩過,但是這會兒的大風雪裡,
居然卻連一個人的臉也想不起來。

還有誰會念著他……他又可以念著誰?……

"她可真俊,柳葉眉,眼睛水靈靈的,一轉……呵,一轉,就能把你的魂兒都勾跑了……"

一路上,喘著氣,周泰卻依舊喋喋不休,
描述著遠在江南水鄉的美貌妻子,眼裡忽然有曖昧的笑意,
"說起來……咳咳,雙妃鎮的女子漂亮的多了去了,卻,卻沒有一個有她那樣……那樣的女人味。……"

他越發聽著煩躁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出來的乾糧快吃光了所以飢餓,
只覺得心裡有無數只爪子在不停地撓著,抓著,撕裂著,
他狠狠的盯著依然精神飽滿的周泰,心裡不知是什麼樣的感覺
這小子,心裡念叨著要回去見媳婦兒,所以才那麼起勁吧?

他又能念著誰?……他閉上眼睛,極力想搜索記憶中哪怕一張熟悉的臉,
然而,始終是徒然。
忽然,他看見有人對他笑起來了--
白皙的瓜子臉,柳葉眉,水靈靈的眼波,舉止卻文雅嫻靜……
那個女子在腦海裡,對著他笑起來了。那是,那是……

那是王福娘!


那個從來沒有見過、只憑大頭周泰每日的念叨而描述出的女子,
就忽然在他腦海裡活了起來,遠遠近近的對他笑。

他忽然就邁開了腳步,感覺全身血脈都活了起來,
只想早日走出這個見鬼的樹林
走著走著,聽到周泰依舊嘮嘮叨叨:"我打賭,雙妃鎮出過的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她美……"

不知為何,這一次他沒有覺得煩躁,反而呵呵笑了起來,
第一次出言附和:"沒錯!一定、一定是很美……"

每聽大頭周泰說一次那個女人,腦海裡那個影子就清晰了一分,
他心裡對自己說: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然後,去看她。

多麼可笑的事情……
只是憑著大頭周泰的描述,他就對那個沒有見過一次面的女人著迷起來。
多麼可笑的事情--
然而,即使可笑,卻是那樣惡劣環境裡,他活下去的力量。



風雪,風雪,還是風雪。樹林,樹林,還是樹林……

不知道走了幾日,帶出來的乾糧已經快要吃完了,
可沿路還是沒有見到一絲絲人煙。
大頭周泰體力已經支持不住了,然而精神還是很高亢,
只是也沒有力氣再喋喋不休的誇自己的老婆了。

每天可以走路的時間只有三個時辰,很快天就黑了。
找了個避風雪的山坳,他和周泰筋疲力盡的倒了下去,
裹著破棉襖,瑟瑟發抖。

他覺得自己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了,於是坐下來放開綁腿,
用力揉搓自己的小腿,一邊摸著懷裡僅剩的三個硬的象鐵一樣的饃饃,
計算著這樣下去,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不能走出這片林子了。
他的眼神就沉鬱下去,
冷冷的盯著旁邊同樣死狗一樣和衣躺下休息的大頭周泰。

周泰的手揣在懷裡,大約是一直握著那把命根子一樣的紫竹扇,
乾裂的咀唇翕動著,想來還在不停地默念著,給自己打氣。

他的手探入了積雪底下,摸索著,摸索著……
指頭終於觸到了一塊凍得冰冷的石頭。
紅腫的手吃力的舉起石頭來,用盡了全力,對著那顆大頭砸了下去--
悶悶的一聲響,鮮血和腦漿陡然如同桃花般在雪地上盛開,
轉瞬被凍結成冰花。

他蹣跚走過去,俯下身從腦袋被砸的稀爛的周泰身上掏出剩下的乾糧,
然後毫不客氣的將同伴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來,
一重重的裹在自己身上。
最後,他從死人已經凍僵的手裡,
那把作為信物的紫竹扇硬生生扯了出來,揣入懷裡。

腦海裡,那個瓜子臉,柳葉眉的女子,用水靈靈的眼睛,對著他笑。











"我只是想來看看你……看看周泰的渾家,是不是如同他整日提的那樣又漂亮又賢淑……"

自知今日已無法逃脫,也算是經歷過生死劫難的灰衣大漢不再震驚,
反而冷定了下來,呵呵大笑著,回答,"只是想看看你……王福娘。"

福娘怔住了,手裡的折扇輕輕啪的一聲落到桌上,
人也沉沉坐回椅子裡,發楞。

"看…看我?"女人用手支著額頭,低著頭喃喃重複了一句,
細細的眉目間不知掠過了什麼樣的神色,猛然間從唇間嗤出一聲冷笑:
"漂亮?……是不是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那個死鬼,是不是這樣說?"

"不錯。"看到福娘奇異的笑意,魏勝有些奇怪,卻只是應了一句。

細眉細眼的女子鬆開手,仰起頭,
讓桌上昏暗的燭火投到自己有些扁平的臉上,
側頭問來客,眉目冷冷:
"那麼,你說呢?--這麼遠跑過來,是不是很失望?我丈夫他騙了你。"

普普通通的臉,映著明滅不定的燭火有一種奇異的陰暗變化,
女人的眼睛陷在陰影裡,閃出幽幽的光芒,
不知為何,魏勝看在眼裡竟然心中莫名一驚
這個女人,不簡單……
至少周泰那傢伙說對了一點,他的渾家不是個普通女人。

"他是你漢子,情人眼裡出西施,那也是有的--"

不得已,魏勝不好直承自己的失望,只有這般說了一句。

"哈哈哈哈!"他一句話未落,忽然間,桌子對面爆發出了駭人的笑聲,
驚得灰衣大漢頓住了後面的話,
驚詫莫名的看著陡然間在燈下大笑起來的女人。

"情人眼裡…咳咳,情人眼裡出西施?"

一直都是淡定從容的王福娘陡然笑得失控,劇烈的笑聲裡,
咳嗽著,連連握著自己前襟的衣服,在燭下笑,
"什麼西施?麻油西施麼?……那死鬼、那死鬼到死,都念著那個賤人!"

魏勝驀然怔住,定定看著女人在燈下顯得有些扭曲了的笑臉,
有淚水從那細細的眉眼裡流下。

"你說……周泰說的那個人……不是你?" 有些不可思議的,他怔怔問。

王福娘陡地止住笑聲,轉頭看他,咬著牙,冷冷道:
"不錯!是那個死鬼勾搭上的賤人--'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是不是?就是孫小憐那個賤人!在前街住著,開著個麻油店,老是穿大紅衣服,扭著身段走在街上勾男人的眼睛。"

魏勝吸了一口氣,想起在簷下時看到那個走過的紅衣女子。
髮髻上簪著玉蘭花,眼是桃花眼,眉是柳葉眉,
身段玲瓏的,舉止活潑輕佻--就是她?

"是她?我方才見過了……"訥訥的,他說了一句。

福娘冷笑著,那眼睛斜覷他:
"好呀,那你也不算冤枉跑了這一趟,到底也讓你給碰上正主兒了!怎麼樣,那個小娘是不是夠撩人的?"

咬著牙說著,淚水卻忍不住從女人眼中一連串滴落,
她的手用力抓著那把紫竹扇,低下頭,肩膀微微發抖:
"那死鬼……那死鬼真的是鬼迷心竅了……麻油西施是什麼女人?狐狸精!--而且她是誰家的寡婦?是那個死鬼的叔伯!那死鬼知不知道這亂人倫的事、如果一旦被族裡人發覺,就逃不過沉豬籠點天燈?雙妃鎮上周氏宗族,對這等亂倫的事兒何曾手軟過……"

魏勝聽得呆了,看著女人伏下身去,痛哭,斷斷續續的說著。

"真是豬油蒙了心啊!……我要勸,也知道是勸不進去的,為了不撕破臉,也只好當作不知道。可我、可我也不能看著那死鬼等著被人發覺、拉去浸豬籠吧?"

福娘的手用力抓著紫竹扇,指節發白,
魏勝聽得有輕輕"嚓"的斷裂聲響起。

"怪不得周泰那小子含含糊糊不說是姘婦……這種亂了人倫勾上叔母的事兒,說出來場子裡也會被罵豬狗!"

魏勝慢慢明白過來,有些忘了自己的處境,憐憫的看著燈下痛哭的女子,
點點頭,"也幸虧他後來犯了事、去滄州做了苦役。"

王福娘陡然不哭了,擦了眼淚,在燈下抬起頭,冷冷笑了笑,
咬著牙,說了一句話:
"他是冤枉的--那一年鎮上鬧了盜匪,是我把一些細軟藏到他房間床下,然後就去官府暗自出首,說我家漢子和賊人有勾結,窩藏了贓物。"

"你?……是你把周泰送進去的?!"

灰衣大漢陡然覺得額上冷汗冒出,
本來已經橫了一條心不顧今日的死活了,
然而聽得這樣的話,依舊感覺有寒意從心底冒起來。

"我要讓他和那個狐狸精分開!"

福娘蹙起了細細的眉,眼神執拗而凌厲,然而卻含著淚光,
"不然他八年也活不到!說不定就被拖去浸了豬籠!我什麼法子都能用,只要他離那個賤人遠遠的!--窩贓罪按律不當死,這我也打聽過了。"

魏勝看著這個相貌普通的女子,忽然說不出話來,
感覺有什麼壓迫著自己。
太聰明了……
這樣的女人,如果換了他是周泰,何嘗不感到敬畏懼怕?

"但是……我沒想到那死鬼會為此送了命。死的好…死的好!"

說著說著,但是女人的手卻是再也忍不住的顫抖起來,
她再度掩面慟哭:
"居然…居然就死在那邊了!我、我還一直以為他會回來……會改了性兒,好好的回來過日子……你也說他誇我賢淑知書識禮,看來他雖然被那個狐狸精勾了魂,可心頭好歹還念著我一點兒的……我想這一次遇到大赦他回來了,如果給他生個胖兒子,或許就會拴住他的心……可是,那死鬼居然就這樣…就這樣死在那邊了!"

痛哭的女子驀然從掌中抬起淚痕斑斑的臉,
冷厲的盯著灰衣大漢,眼神可怖。

"你麻倒了我,是要拿住我解去告官嗎?"

在福娘這樣的眼光下,
魏勝這樣死裡逃生過來的江洋大盜都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訥訥問。

福娘冷笑起來:"告官?再抓你去滄州麼?--再讓你逃一次?"

女人的眼裡都是恨意,然而卻是陰沉而森冷:
"你是逃回來的……是不是?反正沒有人知道你是誰……甚至沒有人知道你今天來過這裡……"

魏勝陡然覺得不好,然而不待他詢問,福娘已經站了起身,
進了後面的廚房,傳來瓶瓶罐罐碰撞的聲音,不知道她在找什麼東西。
轉而,灶下傳來嗶嗶剝剝的聲音,濃煙和火氣一陣陣透了出來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要幹嘛?

他心裡莫名一陣驚慌,感到有什麼極大的危險在步步迫近。
他極力想活動手足,然而依然因為麻痺而絲毫不能動彈。
正在他勉力掙扎間,陡然覺得一陣冰涼,
有什麼東西從頂上一直澆了下來,透心透骨的涼。

"你要幹嘛?"

魏勝驚駭莫名,脫口問,聞到身上奇異的香味。
正在遲疑,忽然看到福娘放下提壺,轉身拿起了桌上的燭台,
站到他面前,那燭光映著她的臉,一明一滅,
女人的眼裡,有瘋子一般的瘋狂和冷慎。

"香麼?那可是上好的小磨香油呀……麻油西施那裡買的呢。"

王福娘詭異的笑起來。然後,手一傾,
燭台"啪"的一聲,落在他衣襟上。





那夜雙妃鎮的大火,幾年後依然讓說起來的人心驚膽戰。

不僅僅是因為那起火的火勢特別旺,蔓延了半條街,
更是因為跟那一場火有關聯的,還有兩條人命
火滅了以後,在周泰家裡找到了被燒成一段焦木的周泰媳婦兒,
蜷縮在桌邊,那個出名能幹賢惠的女子,苦等了流刑的丈夫八年,
眼看著大赦令下了就要團圓,卻被這一場火活活燒死。

也有人說那火來得蹊蹺--那是鎮口上的廟祝,想起了那一天白日裡,
曾有個外地來的灰衣大漢在鎮口詢問過周泰家的地址,
那大漢穿的破破爛爛,一臉風塵僕僕,眼睛冷厲,
看上去就不像個老實本份的人……

撲滅了火,青石街前後鬧了一夜,個個忙亂無比。
所以誰都沒發覺一街之隔的麻油鋪裡發生了什麼
一直到第三天,風流小寡婦孫小憐沒有扭著身子出現街上,
才有人想起去麻油鋪看一看,
打開門,隨著麻油香味飄出的,是濃重的血腥味。

看著房裡鮮血橫飛的樣子,
破門而入的人忍不住轉身奪門而出,蹲下嘔吐起來。

一夜之間,兩起命案。雙妃鎮上報了府裡太守,
然而查了半天,一個個街坊都盤問過去了,
最後卻只能懷疑起那個當天在雙妃鎮露面過的灰衣客。
一定是那個陌生的外來客幹的。
太守派衙役查了半天,卻毫無辦法。最後只能以疑凶在逃而結案,
問了鎮口那個被灰衣人問路過的廟祝,畫了像、到處張貼著榜文懸賞捉拿。

"呵……"金華府的城門口,出城的一個女人提著包裹,
正準備揮手叫一輛驢車,卻無意中抬頭看了一下榜文,
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笑意就不見了--

"住手!你瘋了!難怪…難怪周泰不要你!誰會要你這樣的女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簡直瘋了!你是個鬼!"

火球陡然燃起的剎那,
她聽到火裡那個殺人兇手看著她,聲嘶力竭的大吼。

王福娘低下頭去,撫摩著懷裡那把紫竹扇,
扇骨已經有一條被她生生捏斷了,她有些愛惜的撫摩著,歎了口氣:
"我瘋了?……我、我不過都是為了那個死鬼好。為他我甚麼都做了,還是留不住他……我真的瘋了麼?"

她的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臉,輕輕撫摩。
那裡,眼角有一滴淚緩緩流下來。
蓬門未知綺羅香,擬托良媒亦自傷--
想她王福娘,也算是自幼聰穎過人、知書識禮,
卻因為家世貧寒,嫁給了周泰這個市井俗人。
嫁了本也認了,可即使是這樣一個粗俗之極的丈夫,
用盡了全部心力卻依然留不住。

那以後,便是靖康之亂,便是傾國,便是南渡……世事翻覆,滄海橫流。

改名換姓的她孑然一身飄零於亂世之中,
即使有著那樣的聰穎才智、縝密頭腦,
在歷史巨大的洪流中,還是身不由己的被捲著、隨波逐流的走一步是一步。

她也曾在荒村中躲入柴堆下避開亂兵,
也曾在官道上看著逃亡的人一個個死去,
也曾在過江時看到水裡漂滿了屍首……
改名為譚意娘的她,心驚膽戰的一天天捱著,
不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裡,會倒在哪一條路邊死去。

直到她在一個山洞中,遇到了同樣是躲避兵荒的曾家一家人。
也算是流落間的相互照顧,慢慢地她被那一家人接受,
最後嫁給了剛在亂兵中失去妻子的曾家二子曾元朔當續絃。
那樣的亂世裡,也顧不上什麼三媒六聘,
這也是曾家有人至今都覺得她不夠名正言順的緣故。

南渡後家國漸漸穩定,
曾家在臨安站穩了腳也開始重操舊業做起花木生意,
曾老夫人以前就是徽宗宮廷裡園子總監的遺孀,
一身花藝算是天下獨步,世道一穩定,這花木行業就又慢慢興旺起來。

譚意娘本來也就是做過種花的活兒,
她的吃苦耐勞和聰穎才幹,在那幾年裡漸漸展露,
以一品"金盞出玉花"的牡丹新品,獲得高宗皇帝大讚,露了頭臉。
又是個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地女子,待人接物聰穎幹練,長袖善舞。
在她的幫襯下、百花曾家的名頭已經上達天聽,
成為臨安城裡富戶大宦家出入的常客。
曾家二夫人譚意娘的名字,也算是臨安城裡一個響噹噹的名號了。

從來沒有人知道,在穩定優裕的生活裡,
那兩個人被她殺死的人,總是從夢裡血淋淋的伸出手來一把拉住她,
把她拚命的拖向一個黑不見底的地獄深淵……

"你的眼裡沉澱著恐懼。"

在花鏡這個小鋪子裡,聽到那個彷彿洞徹一切的白衣女子說話,
看著她手指上那一抹奇異的殷紅,長年以來的偽裝和恐懼莫名的失控,
紫竹扇從她手指中掉落在地,
她失神的望著白螺驚叫起來:"你怎麼知道……你怎麼都知道!你是妖怪!你是妖怪!"

"看來你也是個聰明能幹的女子……卻因為狹隘的一時情緒就做了那樣的事。"

看著瀕臨崩潰失聲痛哭的她,
白螺的聲音卻是帶著深深的歎息意味,
"妒忌?報復?究竟為了什麼呢?居然將這樣聰穎縝密的才能、用在了殺人上……"

"你、你要告發我麼?你有什麼證據!"

她驚懼的看著白衣少女,然而雖然慌亂,腦子卻依然清晰,顫聲反問。
反正事情過去了那麼久,早已經沒有任何對證。

"我才不管別人的事。"白螺抬了抬手指,那只白色的鸚鵡撲簌簌飛過來,
停在她手上,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看著譚意娘,
"逝者已矣,生者活著就是贖罪……那麼久的事了,那些血、就讓它永遠的埋下去罷。"

譚意娘抬起眼,驚疑不定的看了看眼前的白衣少女,
然而白螺的眼睛冷漠的沒有一絲溫度,但是眼底裡,卻有看不清的悲憫

女子以夫為天,可是,難道除了這個"天"之外、
除了愛情婚姻之外就看不到別的東西了麼?

女人也應該有抱負的……但是在這個世間,那些禮教,那些熏陶,
那些自她們一生下來就無所不在的氛圍和言論,卻彷彿是無形的枷鎖,
時時刻刻要求著她們封閉自己的知性,一生的仰望著自己的"天"。

白螺長長的歎息,然而仰望天地,卻知道自己對這個世間無可盡力。

自從湛瀘將花鏡再度送回她身邊後,天界中的靈力慢慢恢復到了她身上。
然而,看得到別人的過去未來,
卻同樣是意味著要分擔起別人生命的重量,
那樣的沉重感和挫敗感,
是西天上那些主宰者們幾百年來反覆讓她感受到的
--他們要告訴這個背天逆命者:你根本無能為力!


然而,即使如此,要她低頭,那卻是經歷萬劫也做不到!





小註:

竹乃植物,隨在有之。但質與草木異,其形色大小不同。
紫竹,出南海普陀山,其干細而色深紫,段之可為管簫,今浙中皆有。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籐蔓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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