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臨安的三月,還是乍暖還寒的天氣。
夜已經深了,街上已是冷冷清清。
偶爾只有打更的孑孓蹣跚而過,悠悠的吆喝,漫長的尾音在街巷中曳著:
"小心……咯,火燭……咯!"

一句還沒吆喝完,聲音已經是離得遠了。



深院的高樓裡,暗昏昏的紫楠木大床上寂寂的垂著珠羅紗帳子。
似是有窗戶沒關緊吱溜溜的鑽了風進來,
床頭上空懸著金鉤忽地微微蕩了起來。

"呀!呀!--"

錦繡堆裡,驀然伸出一雙青白的手,憑空一氣亂抓,
腕上金釧叮噹亂響,伴著有一聲沒一聲的尖利喘息,
"別過來!別跟著我!"

"怎麼了?二夫人,怎麼了!"

外間的嬤嬤聽得動靜,裌衣也來不及披,屐著鞋慌慌的跑了進來,
撩開帳子,看到那個女子直挺挺的坐了起來,
眼睛還閉著,卻臉色蒼白直伸兩手、在面前一味亂抓。
嬤嬤連忙抬手抓住那只在半空亂抓的手,推著她的身子,一疊聲的喚"二夫人"。

"可是又做了噩夢?"

也不知過了多久,見夫人終於定住了神,緩緩睜開眼來,
嬤嬤才舒出一口氣,輕聲問。

被稱為二夫人的女子,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正從夢裡醒來,睜開了眼,
在黑夜裡依然不住的喘著氣,手回過來用力壓著心口,感覺那裡依然突突跳的厲害

"李嬤嬤,替我倒一盞酸梅湯來……渴得緊了。"

李嬤嬤自個兒摸黑走到前間裡去,
一邊細細娑娑的找東西,一邊沉沉歎了口氣:
"二夫人,近幾個月老是做惡夢,我看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用不著罷--這一年來請大夫花的錢還少麼?怎麼治也都沒睡過一個好覺。"

二夫人的聲音在錦帳後傳來,疲倦慵懶,
"便是老夫人她老人家不說什麼,西邊院子的那位又該私底下罵我拿喬做態、顯得多金貴了。"

"那些嚼舌頭、二夫人怕她們什麼?西邊院子裡那位說到底不過是個小妾,論大小、還不如二夫人呢!"

屏風外有瓷器相碰的聲音,李嬤嬤好容易摸到了白日裡喝剩下的酸梅湯,
傾了半盞在杯子裡,一邊不屑的罵:
"二夫人是念過書的,心性兒也好,換了我,早忍不得這口氣了!"

"我算什麼?"

身子倦倦的,靠在床頭上,紫檀木硬硬的硌痛她的後背,
二夫人閉了眼,在黑夜裡淡淡道:"我怎麼說都是個續絃,跟你們康二爺是半路夫妻,又沒生個一兒半女……"

"好悶……要落雨了麼?"

沉默了半晌,感覺室內空氣都要凝滯,暗夜裡二夫人喃喃了一句,
下意識的摸索著找東西扇風,好緩解這片刻的窒息。

手指在錦褥間探著,在枕頭下碰到了一件硬涼的物件--是扇子。

二夫人忽然彷彿呆了,將枕頭下一直放著的扇子拿在手裡,
這是一把紫竹骨的絹扇,已經很有些年頭了,
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溫潤玉一般的手感,
只有今日白日裡剛換上去的那根扇骨還是稜角突兀的。

在大屋寂靜如死的夜裡,二夫人輕輕展開扇子,伸出手指摸著扇面,
陡然間彷彿驚起了心中什麼東西,全身顫抖不可控制。




"夫人,你這扇子上有血。"

--白日裡花鏡裡面那個白衣女子的話驀然響起在耳邊。



那一日,她託言去買紫竹補扇骨,
實則想看看曾家未來長房媳婦是如何女子。
然而那個白衣少女的眼睛卻從一開始就讓她心驚肉跳,
冷漠得彷彿看穿一切,
在她買了那盆紫竹說回去修補扇骨時,
那個白衣少女忽然在花架那邊伸過手指,
輕輕在顧客手中拿的扇面上一抹,翻轉手腕,
柔白如雪的手指竟然有一點殷紅!

她驚得渾身一震,手中的紫竹扇啪的一聲掉落地面。

絲絹的扇面上,是黃山谷的真跡《桃花仙人圖》,
一片紅雲瀰漫,然而,那分明是桃花,怎麼會是血呢?
怎麼……怎麼會還有血呢?


都已經十多年過去了,就算地底的白骨也該化了灰吧?
……怎麼還有血呢?














"江南……就是這樣呀?"

站在簷下,看著外面連綿的細雨,
一臉風塵困頓的灰衣大漢有些感慨地喃喃了一句。
話音未完,一陣風夾著細雨從簷外撲過來,
雖只是如牛毛般的細濛濛,撲在臉上、卻讓長條大漢抽了抽鼻子,
陡然爆出了一個噴嚏。

"他娘的,這毛毛雨可真粘乎--還不如關外白毛風來得乾脆些。"

立春早過了,灰衣漢子卻還穿著一件破了好幾處的羊皮襖子,
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盯著下個不停的雨,壓著嗓子狠狠罵了一句。

罵了這句,忽然想起什麼,
大漢連忙左右看了看,有些不安的跺著腳,
眼睛再度盯著青石板街道的盡頭--
該沒錯,早上來的時候自己問過鎮上的人,這裡就是周泰的老家。

自己天剛亮到了這雙妃鎮上,就找到了地兒過來敲門,
卻不見有人答應,在簷下等了大半天,
遇上鄰居走過,他陪著小心問了一下,
才知道自從周泰犯了案充軍滄州後,留下渾家福娘靠賣花為生
想來是一早出去還未回來。

"阿啾!"

風一緊,吹到簷下來,灰衣漢子忍不住又是一個噴嚏,
更為不耐的雙腳交替著跺地,袖著手,
看著石板巷的盡頭,眼睛裡急切的神情越來越盛。

福娘……王福娘。
大漢心裡念著這個名字,困頓不堪的臉上也漸漸流露出一絲異樣,
鷹隼一樣銳利的眼裡也透出一點熱力,急切盯著石板街的盡頭。

該是怎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周泰那小子說得那樣天上無對地下無雙?


"哎哎……鐵塔李,你…你不知道……我女人可是個美人兒……。她是雙妃鎮人吶!那裡…那裡……出過兩個貴妃……"

風雪裡,大頭周泰的頭上落滿了雪花,乍一看上去活像個大雪球,
然而從他那凍得發紫的嘴唇裡,斷續喘著氣吐出的句子卻是極其誘惑
特別是誘惑著這些流放滄州、已有數年沒見到女人的犯人,
"咳咳……我打賭,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福娘美……她、她那個水靈……掐一下……嘿嘿。"


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周大頭……
周泰因為犯了窩贓罪被人告發,發配到滄州已有八年,算是老人了。
八年來,每個剛過來的苦役都會聽他喋喋的說起家裡仙女般的女人,
眼裡流露出艷慕的光。

"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葉一樣……身段玲瓏的……嘿嘿,那小腰兒,一隻手就能圍的過來。說話聲音糯糯的,好聽,聽的人都要化了。"

冰封雪塑的北國、啃著發黑的窩窩頭燒著嗆人的馬糞時,
從周泰的描述裡,那些因為長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閃亮起來,
想像著那個煙雨空朦的江南,那個桃花含笑柳葉拂水的地方,
緩緩走來的是如何美麗水靈的女人,
圍著火堆的那一雙雙眼睛裡,都閃著渴慕而燃燒的光,
在稻草堆裡反覆輾轉難以入眠。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小眼睛裡總是一副色瞇瞇的樣子
怎麼就能娶到這麼一個老婆呢?
從滄州往南走的這一路上,灰衣漢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這個問題,
一直想到了雙妃鎮。

終於來到了江南,
站在屋簷下,灰衣大漢依然有些做夢般不確定的恍惚感。


他抽了一下鼻子,左顧右盼,見沒人過來,再次試著推了推門。
木板門很是殘破了,一推就發出吱呀的聲音,
門框上新年貼的對聯沾了雨水,軟軟塌了下來,
流下淡淡的紅色水跡,染上推門人的手。

灰衣漢子不知為何震了一下,手下意識的縮進懷裡去,
掂了掂揣著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舊折扇,似乎有些年頭了,
被人在手裡把玩的久、紫竹的扇骨上已經透出溫潤如玉的光澤。

"該來了吧……"看著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灰衣大漢喃喃說了一聲。

雨還在無休無止的飄著,飛絮游絲一般,粘粘的惹得人難受。
大漢不停地跺著腳,彷彿這樣就可以把滿身的雨絲震落下去,
眼神越發煩躁起來,因為煩躁,還透出一絲絲的凶狠,
讓這個落拓的漢子看起來眼神有如鷹隼閃亮。

噠。噠。噠。

空空的青石板巷上,忽然傳來清晰的足音。
灰衣大漢驀然回頭,看著街盡頭走過來的一個人--

一個紅衣女子,提著一個漆編提盒,打著傘從街那一頭走過來。


灰衣漢子眼睛一閃不閃的盯著走過來的女子。
漸漸地走近了,可以看到那個女子身量嬌小,髮髻上簪了一朵玉蘭花,
瓜子臉,柳葉眉,眉目間有著雙妃鎮女子獨有的靈秀。
灰衣漢子的心猛地一跳,忽然間有些喉嚨發乾--

是這樣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女子吧?


那個紅衣女子提著提盒,然而眼神活潑潑的四處亂溜,舉止有些輕佻。
看到簷下灰衣漢子盯著她的眼神,
紅衣女子臉上騰的紅了一下,轉開頭,卻忍不住還是溜了他一眼,
抿嘴笑了笑,抬手掠掠髮絲。

不是福娘……這個該不是王福娘。

灰衣大漢猛然吐出一口氣,
站在簷下,看著這個女子的一串柔媚的小動作,自己對自己搖了搖頭。

福娘該不是這樣子的。


"嘿呀,不是我吹牛,我家娘子可是端莊文雅、知書識禮的--難得吧?她們王家,本來還是雙妃鎮上的書香世家呢……雖說後來破落了,可我泰山大人,嗯,據說也還是個秀才。"

那時候大頭周泰這樣吹噓著,胖胖的臉在馬糞的火堆旁發亮,

"當年我家娘子的陪嫁裡,金銀財寶沒有,嘿,就陪嫁了一把扇子過來--你說希奇不希奇?上面畫的人兒花兒倒是不錯,可破扇子能頂啥用……不過我也不嫌陪嫁輕了,嘿嘿,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


苦役們多半是市井貧寒之徒,本身識字的人就不多,
更不用說娶個識文斷字的老婆。
聽到周泰這樣的吹噓,人人心中更加不是滋味起來。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怎麼就能娶到這麼一個老婆呢?

想到這裡,灰衣大漢雙腳交互跺著的速度加快了,
不耐的聳聳肩,抖掉一些雨水,
看著那個提盒的紅衣女子,
果然不出他所料,經過門前時她飛了一眼給這個盯著自己看的漢子,
腳步卻絲毫不停地過去了。

灰衣人那時已經不再看她,依舊自顧自轉過了頭,看著街的那一邊。

江南的煙雨空朦一片,彷彿一幅水墨畫卷慢慢展開,
裡面,全部都是黑瓦白牆、桃紅柳綠。
依稀有仕女打傘走過,絹傘上繡著各種各樣精緻娟秀的圖案。
雖然如今宣和末年,北方因為金國的不斷侵擾已經大為動盪,
但是這個長江以南的地方,還是一片的安寧景象。

灰衣人看著,眼裡陡然就是有些發熱--
對,對,就是這樣的。

他從胸臆裡吐出一口憋了幾個月的濁氣來,
就是這樣的。
這就是周泰描述給他聽、在他夢裡出現過無數次的江南水鄉。
沒有冰天雪地,沒有白毛颶風,沒有馬糞的味道,
也沒有無數擠在一起長年不洗澡的人的體臭。

他終於從滄州來到了這裡,也終於要看到周泰描述了千百次的女人。
他的手袖在懷裡,然而眼裡卻有止不住的熱切和激動。


"你找誰呢?"

在灰衣人看著延綿的雨簾出神時,耳邊卻忽然傳來了女人溫婉的問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deadtreex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