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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風果然狂暴起來,呼嘯而過,海水洶湧的聲音一波波拍來。
  
崖上的小屋裏,燈火被吹得明滅不定。
  
“哎呀,好大的風暴——該不是要海嘯了吧?”

茅屋四壁還是有些漏風,低頭補著魚網,小漁感到了一陣寒意,
有些歉意的對著客人笑笑,“你冷不冷?”
  
“我不怕冷。”葉傾笑了笑,然而眼裏卻有些焦急之意,
“這風暴什麼時候能停?我想明日去崖下鬼神淵探一探。”
  
梭子停頓在指間,小漁詫然抬頭看著這個人:“你這個人怎麼不怕死啊?上次就是被從那裏沖上岸差點淹死,還要去?——那裏有黃金寶石麼?”
  
“那裏有七明芝。”

說到那三個字,葉傾的眼神驀的亮了一亮,仿佛有火焰跳起,
他聽著外面海濤的聲音,看著手裏的劍,“如果要當瞎子,我寧可死了。”
  
小漁陡然明白了,拿著織網的梭子說不出話來。
  
“三天……是不是說,你三天以後就是拿到了七明芝,也沒辦法再看見東西了?”

她急急追問,
然而葉傾卻避開了話題,微微歎氣:“你這裏也住不得了——”
  
眼裏是滄桑中歷練出的冷銳,說話間,他拿出一封銀子放在木桌上,
有些抱歉地看著漁家女:“我想那些人明日就會找過這裏來,小姑娘你最好也換個地方避一避,他們可能要為難你。”
  
“我不是小姑娘。”小漁沒有看桌子上的銀子,卻惱怒的噘嘴回答,
“我已經十七了!”
  
“十七……真是好大的年紀。”葉傾似乎忍俊不止,嘴角有了一絲笑意,
“不過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這些銀子就算給小姑娘你做嫁妝吧!”
  
“才不希罕。”小漁紅了臉,啐了一口,別過頭去補魚網,
“不許叫我小姑娘!要是再叫的話……哼,我就叫你大叔!”
  
“大叔?”

葉傾怔了一下,驀然失聲笑了起來。
青衫劍客葉傾江湖縱橫多年,好歹也有俠劍風流的名聲,
第一次居然有女子叫他大叔!
他笑著,卻下意識的摸了摸鬢角——那裏,已經生出了第一絲華髮。
真是江湖催人老……還有幾年才到而立,居然鬢角卻已有了霜華。
他慢慢笑不出了,抱膝看著屋內飄搖的燈火,聽著屋外呼嘯而過的海風,
沈默。
          
       
“哎呀,你生氣了?”

小漁低頭補網,卻是準備著反擊這個青衣客的調侃,
然而半晌聽不到他回答,少女反而有些惴惴。
  
葉傾搖搖頭,卻沒有回答,只是緩緩笑了一下。
  
小漁嘟起了嘴:“這麼小氣……”
然而還是看了一下他的臉色,把桌上的銀子掃到一邊:

“好了,我收下就是——可是真的用不了那麼多銀子嘛!吃的用的都是海裏來的……”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
探過身去打開了房子裏唯一的矮櫃,捧出一個布包來,
遞過去:“喏,這個送給你!”
  

葉傾有些詢問的看看她,
小漁背過手去,有些遺憾的歪著頭:“如果我有七明芝就好啦……可惜我沒有,只有把這個給你了。”
  
說話的時候,葉傾已經解開了布包,然後微微怔了一下。
  
柔和的珠光映照在臉上,
那一瞬間、連浪跡多年見多識廣的葉傾眼裏都有詫異的神色
破舊的布包裏散落著二十多顆明珠,
顆顆都有拇指大小,圓潤晶瑩,可稱極品。
 
 
風雨飄搖的小茅屋裏,明滅殘燈下,
那個補著魚網的少女小漁歪著頭看他,眼神有些頑皮又有些得意:

“好看不?”
  “
“沒想到你家資巨萬呢。”

拿起一顆明珠細看,葉傾微笑起來,抬眼看漁家女,
“隨便賣一顆珠子,都足夠你去山那邊鎮子裏當一輩子闊小姐。”
  
“不賣。”小漁嘻嘻笑了起來,搖頭,
“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會水,采來的小一些珠子都去集上賣了,大的都攢起來自己玩——喏,一共二十一顆。送給你了~~~”
  
“很大方呀!小姑娘。”

葉傾看了看這個女孩,眼眸深處頗有稱許的意味。
  
“大叔你可以拿去串起來,送給…嘻,送給大嬸。”——然而,少女接下來捉狹的話語,卻讓他眼中的光芒在瞬間凍結。
  

“不用了。”他陡然將布包重新覆上,推回去。

“咦?”小漁吃了一驚。
  
“她早已經死了。”葉傾淡然道,看著眼前的少女,有些感懷,“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她就死了……”
  
小漁有些發怔,拿著織網的梭子不知說什麼才好。
  
“明天不會真的有海嘯吧?”聽著外面越來越猛烈的風聲和拍擊的潮水聲,
仿佛想轉開話題,葉傾喃喃自語般的說了一句。
  
“好可憐……”然而小漁不識趣,根本不順著他的路子往下接,
驀然說了一句,“她為什麼那麼早就死了?——你、你難過麼?……”
  
“都十年了……也不是那麼難過。”

葉傾見話題又被帶到了這邊,想了想,終究還是歎了口氣,回答——
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和人說起這個埋藏在心頭的隱痛罷?
他定定看著明珠,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因為淚水還是再度的失明

                 

“低頭!”
  

靜默。忽然間他大喝了起來,搶身過去右手揮出。

手指併攏的時候,指間赫然夾住了窗外射來的三支短箭。
同時他的左手瞬間搭上了小漁的肩頭,把她身子往下摁倒。
  
風雨聲似乎穿門入戶,刮得人臉面刺痛。
小漁還沒有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已經被摁倒在牆角裏。
  
“該死,居然連夜就過來了——”

她聽到葉傾皺眉低低的怒喝,
手腕一抖,長劍仿佛自己會動一般錚然躍起跳入他掌中,
飛快的流出一片銀光,展開在她身前。
叮噹一片響聲,仿佛劍刃碰上了很多東西。
  
“抱歉。”葉傾低低說了一句,
然而眼看四周如雨般打來的暗器,手下卻絲毫不停,
手指一掃,桌子上二十多粒明珠迅疾的破空而出,
屋外登時有長短不一的慘叫響起。
  
“喂——不許!——”

畢竟是孩子,不明白此刻生死交睫的緊迫,
小漁只是看著桌上的明珠如同彈子般迅速少下去,脫口叫。
  

“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

如同狂風般的一輪彈指,將所有明珠當作暗器打出的刹那、
葉傾俯下身去,極輕極輕的在少女耳邊解釋了一句。

  
小漁一怔,抬頭之間又看見有東西淩厲破空而來,
然而葉傾的眼睛卻是空蕩蕩的,雖然凝神細聽,
但是屋外此刻狂風暴雨顯然擾亂了他的聽力,回劍只是稍微遲了一些,
小漁看到已經有血從他手腕上流下來。
  
她吃驚的看著他,忽然間情急生智,抬手打翻了桌上那盞油燈。

一時間,鬼神淵的山崖上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燈盞“噹啷啷”的滾落地上,葉傾雖然看不見,卻已是明白了過來,
在黑暗中微微笑了:“好聰明的小丫頭。”


燈一滅,房間外面暗器果然緩了下來,
細細娑娑的,似乎有好多人在慢慢接近。
  
“你呆在這裏,找個角落藏好。我出去料理他們。”

葉傾拍拍少女的肩,發覺她雖然不出聲,
但是依舊控制不住的微微冷顫,他歎了口氣,“抱歉。”
  
話音未落,他長身拔劍而起,掠出窗外。







                 
血從傷口中不停地流出來,他封了傷處附近的大穴,
卻依舊感覺身體的極度衰弱。
幸虧這是一個風雨大作的漆黑夜晚,
那些來襲的人同樣伸手不見五指、沒有占到半點便宜。
  
然而,圍攻之下雖然全殲來敵,畢竟讓他付出了重傷的代價。
風更強勁的呼嘯著,然而耳邊已經再也沒有人聲和刀兵的聲音。
  
葉傾站在那兒,有些筋疲力盡的用劍支著地,
傾聽著崖下的潮水聲,想確定此時身處的方位。
然而濤聲聲聲拍岸,驚心動魄,風雨狂嘯,吹得他衣袂飄零。
 
眼睛……還是看不見。
  
方才一場狠鬥,終於將所有來敵都一一斬殺於劍下,
卻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也不知道如今、是天色已經微明的風雨清晨,
還是照舊漆黑黯淡的深夜?
  
他、他又在何處。
  
“喂,小——”眼前空茫的他,陡然在風雨中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無依。
躑躅片刻,居然,脫口就想喚那個小小的女孩子,不以顯露出這樣的軟弱為意。

不料,一開口,就想起原來到現在還沒有問過那個女孩子的名字
或許她說過自己的名字,然而他未曾聽進去而已。

  
“小丫頭!小丫頭!”他終於忍不住用這樣的稱呼大聲呼喊她,
風雨呼嘯,然而他的呼聲卻遠遠傳了開去,在海天之間迴響,
“沒事了,你可以出來了!”

 
然而,許久許久,依舊只有風雨呼嘯的聲音。
那個漁家少女沒有如同一貫那樣跳起來,皺著眉頭惱怒的反擊著叫他“大叔”。

不會……不會是剛才那一場亂戰中,她運氣不好被那群武林人發現了吧?
葉傾忽然感到有一種莫名的驚懼,他不再站在原地靜聽四周的動響,
而開始慌亂摸索著,想去找到那個女孩兒:“小丫頭!小丫頭!出來——”
                 
 
“別動!—前面就是斷崖。”陡然間,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冷冷叱道。
  

他立刻止步,驚喜的脫口:“小丫頭你沒事?去哪里躲著了?”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他驀的折身返回,然而一邊微笑著迅速接近,
一邊卻無比迅疾的拔劍一斬而落!
——那不是小丫頭的聲音……這個女人,
一定是方才那些暗殺者中殘留的一人!
  
風雨如晦,然而青衫劍客的手中如同有雷霆下擊,
雪亮光芒如同電光一閃即沒。
那是必殺的一擊,整個武林,從來沒有人曾在這一招下生還。
  
然而,葉傾身形落到那個聲音傳出的地方,心裏卻不自禁的一冷
——沒有命中。
  
只有他知道,在他拔劍的刹那,
那個神秘的女子似乎就已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飄離。
  
“右前方二十一丈,就是房子。”
那個女子的聲音又在遠處風雨中響起,淡淡道,

“小漁她剛才被有毒的暗器誤傷,在屋角昏了過去。”
  

小漁……是那個漁家少女的名字麼?這個女子為何會知道?
  
“你是誰?哪條道上的?”葉傾沉聲問,然而手心卻有些冷汗
他方才已經把這個女子的來歷猜了無數遍,然而各門各派細數下來,
都不可能忽然出現這樣武功高絕的女子。
  
“我不過是路過此地的外人。”

那個女子淡淡回答,“你莫要再猜疑了,不然小漁毒發就糟了……我想你該先進去看看她。”
  
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聲音已經飄離的很遠很遠,模糊在風聲裏。
  

眼睛雖然還是不能視物,但是時辰一長,瞳仁中好歹有了一些知覺。
模模糊糊的,他看到了一些些光亮——慘白慘白的,
想來,居然已經過了一夜了。
  
風雨的黎明,葉傾在崖上遲疑了片刻,
雖然懷疑那個女子的蹊蹺來歷,也懷疑房中會有什麼陷阱——
然而,想到那個小丫頭說不定真的奄奄一息的毒發在那裏,
他還是忍不住朝著女子描述的方位摸索著走了過去。
  
  








  
             
“啊……我居然睡著了。”

從昏迷中醒來的少女,第一眼看到旁邊俯視她的青衣客,
忍不住有些難為情的用手揉著眼睛喃喃道,然後看著房內嘀咕了一聲,

“那群強盜走啦?差點把房子都拆了……喂,我認識大叔你、真算是倒了黴。”
  
葉傾有些哭笑不得的看著她伸懶腰的樣子
要如何跟她說、昨天她無意中了劇毒的暗器九死一生,
為了給她把體內的毒逼出來,差點累得他內息走岔。
  
外面風雨越來越大,天是慘澹慘澹的顏色,茅屋裏面七零八落,
屋頂也穿了好幾個大洞,雨水肆無忌憚地倒灌而入。
  

“哎呀!你又流血了?”

小漁坐起身來,一眼看到青衫上淋漓的血跡,大吃一驚。
  
“小丫頭。”然而,他沒有理會她的驚詫,
只是看著外面風雨大作的天空,和遠處黑藍洶湧的大海,問,
“今天是不是海嘯?”
  
話音未落,他又一次感覺到了崖壁的震顫,
仿佛有大力推擠著石頭的絕壁,風裏傳來可怖的奇異尖嘯。
近處有一陣劈裏啪啦的巨響,
想來是又有無數的石頭從山上被潮水捲入海底。
整座青嶼山都在顫抖。
  

“嗯。好大的海嘯。”

小漁抱著肩膀坐在濕了的地上,看著海天盡頭那一線。
海水的顏色都有些反常,不再是碧藍的,而透著詭異的漆黑。
小漁聽著外面海潮的聲音,臉色有些懼怕:

“從小到大……還沒見過這麼厲害的海嘯呢!青嶼山不會塌了吧?”
  

“還有兩天了。”有些無可奈何地,葉傾驀然低低說了一句。

  
小漁身子一顫,仿佛有些怕冷似的抱緊了肩,咬著嘴角不說話。
                 
  
風雨半點都沒有歇止的意思,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茅屋頂上壓著的稻草都被吹得漫天飛,
漏下來的雨流得房間內青石鋪地到處一片汪洋。
天色還是黯慘慘的,透出詭異的昏黃,
長風迴旋在海天之間,尖利的哭泣。   
海水聲音越來越大,瘋了一樣拍擊著崖岸,
青嶼山都在顫抖著,戰慄不已。

小漁隨便弄了房子裏存儲的一些黃魚膏和白鯗,
當作不知早飯還是中飯的食物分給葉傾填肚子,
然後看著葉傾包紮好傷口坐著調息,她就看著外面的天空發呆。
  
半晌,她站了起來,拿了一頂蓑笠走出去。
 
“你出去幹嗎?那麼大的風雨。”
然而一直閉目養神的葉傾仿佛知道她的動作,眼睛也不開的問,嚇了少女一跳。
  
“我要把珠子找回來嘛!”一跺腳,小漁懊惱的說,白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人家攢那些珠子多辛苦,你倒好——當彈子一溜兒全打出去了!你賠我?”
 
“好好好……等我回了中原就賠你,變賣家產我都賠你。”

聽見她發惱,葉傾連忙滿口答應。
小漁哼了一聲走出門去,頓了頓腳步,卻不作聲的回頭,迅速看了他一眼。
滿襟鮮血的青衣客繼續閉目調息,面色蒼白而平靜。
  
“中原……中原。在山那邊麼?”

悄無聲息的,小漁看著風雨蒼茫的山頭,微微歎氣。
那裏,群山重重,宛如迷宮層疊。而走出迷宮,那頭又是什麼樣的世界?

她轉頭,看著洶湧的大海,海天盡頭烏雲籠罩,隱隱有驚雷下擊。
孩子氣的臉上陡然有種令人心驚的表情,小漁拔足奔出,轉眼淹沒在白茫茫的暴雨中。
  
  










               
“大叔!大叔!”
  
心靜如止水,內視而七竅洞明。
真氣流轉於奇經八脈中,無休無止,
每流轉一周天,就感覺傷處的疼痛減了一分,
因為昨夜激戰而幾乎耗盡的內力也漸漸增長。
  
然而,入定調息的茫茫然之間,
居然聽到了一個細細的聲音在某處喊著他。
  
心魔?
  
難道自己心裏居然不知何時,已經墜入了“障”中?
  
他心中暗自震驚,卻強力按捺心神,不讓自己去聽那個聲音。
不可,不可……不可記掛,不可入心頭半分。
多年的飄搖江湖、無情聚散,他本來早已到了來去無牽絆的地步。
  
“大叔!……”然而,那個細細的聲音卻一直一直的在喚,
仿佛含了極大的苦痛和掙扎,因為他的沈默,終於慢慢微弱下去。
  
“小漁!”他猛然心驚,再也忍不住脫口應了一聲,霍然睜開了眼睛。
  
然而外面,只有風雨如嘯,海潮聲聲入耳。

 
“小丫頭!”他顧不得狂風暴雨,立時沖入了茫茫雨簾。
                 
  
風很大,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不得不施展輕功,提氣在崖上沿著石徑急奔而下。
海水居然退了一點,底下的沙灘有小部分露了出來,
然而七零八落的,滿是被海潮沖上岸的死去魚類和發臭海草,
各種生物的屍體橫陳在沙灘上,充滿詭異而不祥的氣息。
零落地、還能看見人類的白骨。
  
葉傾在狂奔……在茫茫大雨和颶風中,奔得不知方向。
然而,他確確實實、聽到了風裏細細的呼聲——
“大叔!大叔!……”那個少女的聲音,苦痛而惶急,
一次比一次微弱的呼喚著。
  

他沿著聲音的方向急奔,從崖上沿石徑一掠而下,
沖著翻湧的大海奔去。
海的顏色非常奇怪,透出詭異的黑色,
波浪如同一座座小山起伏來去,向著青嶼山崖撲來——
然而,這些兇狠的波浪每次都在沙灘上消散,化為泡沫。漸漸退遠……

如今是退潮時間。

就在那瞬間,他看到了那個漁家少女——她在浪裏。
她在用盡全力的往岸邊掙扎遊來,然而洶湧的漆黑的海浪裹著她,
呼嘯的長風扯著她,惡狠狠的在每一次她露頭的時候、把她扯回海裏去!
  
“大叔……大叔。”

她的影子淹沒在海水中,然而每一次潮水把她卷起的時候,
他都清楚地聽見小漁在微弱的喚他。
她的手腳還在動,用力的踢著水,盡力掙扎著想往岸邊遊來。
  
然而她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每次最接近海岸的時候,
退去的潮水就毫不留情的將她拉回大海。
飛濺的海水中,仿佛有什麼在長嘯,攪起巨浪——
葉傾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居然看見有巨大的龍,在小漁身後的海浪中驀然閃過!
  

“小丫頭!”

葉傾臉色蒼白,對著她大聲喊,
一邊點著沙灘上散落的石頭,往海中沖去
這個丫頭不要命了!居然下海去……在海嘯來臨的時候,居然下海去了!
 
“小丫頭!”

他大聲喊,一邊對著被卷在海潮中的少女用力揮手,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手腳已經越來越動的緩慢了,似乎已經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然而,顯然是隱隱約約聽到了他的大喝,
浪尖上的少女陡然重新用力劃動手腳,拼命朝著岸邊靠近過來。
  
葉傾飛奔到了海邊。在那個瞬間,一個大浪卷來!
那個浪大的出奇,遠遠看來不過如此,
然而推移到了岸邊近處,卻居然還有數十丈高。

小漁顯然是拼了最後一口氣,借著大浪的助力、拼命往沙灘上游來,
然而不知道為何、卻陡然被扯回去三丈,幾乎湮沒在水裏
那個瞬間,葉傾再一次看到一個巨大的身體向少女卷來!
  
不是幻覺……絕對不是幻覺。
 
那樣可怖的巨浪裏面,翻騰著一條人世所未見的巨蛇。
  
“接著!接著啊!”浪已經推進到了離海岸最近的地方,
浪尖上,小漁臉色雪白。在巨蛇將身體盤繞著卷住她之前,
她忽然把什麼嘴裏叼著的東西吐了出來,用力揮手扔了過來。
 
“小漁!”在她喊話的同時,葉傾已經向浪頭上掠了過去,
順手一抄接住了她扔過來的東西,另一隻手卻是迅速的拔劍,削向那條可怖的巨蟒。
  

然而,潮頭猛地拍落下來,天地洪荒的力量迎面撞來、沖得他向後跌去。
待得他在亂石間重新掙扎著站起來時,模糊的視線中、那個巨浪已經消散,
巨蛇纏住了小漁,在洶湧波濤間乍隱乍現的浮沉,粗壯的身體慢慢繞緊。
  
他手用力握緊,忽而覺得手心裏的東西硌痛了他,
攤開手,看到的是一片玉石狀的東西,薄薄的,上面密密麻麻排列著七個小孔……
  
七明芝!
  
果然是……七明芝。
  
原來是為了搶在他失明前拿到水底的靈芝,
這個傻丫頭才冒了滅頂的風險、在海嘯中潛入水底盜取仙草啊……
不料,卻引來了海中守護的怪獸。
                 
“小丫頭!小丫頭!”

大風大浪中,他喊著她沖入海水,卻幾次都被巨大的浪拍擊回海灘
在造化洶湧而來的力量面前,無論任何人居然都渺小的不堪一擊。
  
小漁細細的手臂在用力掙扎,卻漸漸看不見了。
不知道是她沉入了水底,還是他的眼睛再度的模糊起來
只看到滔天的白色茫茫。
  

“要救她、就把靈芝還給螭龍!”

忽然間,風雨呼嘯中,耳邊聽到有人冷然說了一句,
葉傾猛然一驚,認出了那個依稀熟識的聲音,然而眼前卻是漸漸一片模糊。
  
來不及想,趁著眼前的光亮還沒有完全消失,
他立刻運足了真力,對著大海扔出了手中的七明芝……
  
“呼拉拉”,他聽到了海浪破裂的聲響,
仿佛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從海裏騰空而起,
風呼嘯的更加厲害,甚至吹得他身形不穩。
身上好幾處的傷口似乎有迸裂了開來,血洶湧著奔出他的身體。
  
在下一個浪潮撲來之際,雖然看不見,他卻張開手迎了上去。
然而,洶湧的巨浪兜頭打下,瞬間淹沒了所有。
  
  





               
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崖上的茅屋裏面。
  
雨水滴滴答答的從屋頂的破洞裏往下流,
有幾滴居然還飛濺在臉上。
葉傾無力的轉了一下頭,想避開雨水,卻聽到有人在抽抽噠噠的哭。
  
“小…小丫頭。”

神志慢慢地拉近了,視線清晰起來,葉傾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臉,
紅腫的眼眶宛如兩隻桃子。他慢慢微笑了起來,叫她。
  
“死大叔!”

她依舊不服氣的反擊著他的調侃,抽著鼻子,然而眼眶紅紅的,
淚水還在不停地滴落,“笨得像頭豬一樣——幹嗎、幹嗎把靈芝扔回水裏?人家費了那麼大力氣……死大叔臭大叔!”
  
“哪個要緊啊……”

葉傾歎了口氣,掙扎了一下想坐起來,
然而全身的傷仿佛更加惡化了,稍微一動就痛得齜牙咧嘴,

“那時慢的片刻,小丫頭你、你可就完蛋了。”
  
小漁不說話了,睜著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忽然笑了起來:“哎呀,你是說——寧可一輩子看不見,也還是我的命要緊,是不是?”
  
葉傾看她圓瞪的眼睛,宛如白水銀中養著的兩汪黑水銀,不由笑了。
  
“可你說,如果一輩子看不見還不如死了——”

小漁托著下巴,狡猾狡猾的眨眼睛,推論,

“那麼說,你寧可自己死了也要我活著,是不是?大叔你對我多好啊。”
  
“啊?”葉傾沒料到這個小丫頭如此結論,想反駁,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許再叫我大叔了……我今年才二十七呢。”

葉傾皺眉,忍住笑正色對她說,“在海裏的時候你叫的好大聲,我在崖上都聽見了。”
  
“咦?”小漁怔了一下,抬頭看他,滿臉的驚詫,
“在海裏的時候我沒叫你啊!——我嘴裏咬著那株靈芝,雙手雙腳不停地劃水,哪里能開口叫你?”
 
“……”葉傾陡然間語塞,沈默片刻。果然……是入“障”了吧?
  
小漁不解的看著他,然而葉傾忽然間就笑了起來,
伸出手揉著她烏鴉鴉的頭髮——罷罷罷,認了又如何?
就算他這個多年的老江湖、栽在這個小丫頭手上了。
  

外面的風雨顯然小了一些,海潮聲遠遠傳來。
  
“是海嘯麼?真想趁著還能看見,出去多看看……”

葉傾看向外面,歎息。
小漁一跳站了起來,取過蓑衣斗笠給他,拉著他的手走出去。
  
“大叔,你眼睛看不見了也沒關係,我以後當你的眼睛吧。”

走著走著,小漁忽然輕輕說了一句,眼睛發亮,
剛說了一句,忽然頓住了,看著前面風雨中的山崖——
崖邊石上,站著一個白衣長髮的女子,在雨中靜靜看海,肩頭停了一隻白色鳥兒。
                 
  
“是她!那個白姑娘!”小漁脫口道,
“是她救我們上來的!——那是妖怪!”
  
“妖怪?”葉傾微微一驚,問。
  
小漁雖然驚詫,卻不恐懼,只是指著那個白衣女子道:
“她五年前來這裏采到了七明芝回去!——沒有被那大蛇吃掉,不是妖怪麼?而且……哎呀,五年了,她一點都沒有變!那時候我十二歲,現在、現在她居然跟我看起來一般大了……”
  
“小漁。”
在她大驚小怪的時候,那個白衣女子在崖前施施然回過頭,對著他們一笑,
“可算活著回來了。你長這麼大了,怎麼還是那樣膽大亂來的丫頭啊。”
  

“哼。”有些賭氣的,小漁踢了一下石頭,
然而身邊的葉傾臉色卻變了一下——他終於聽出來了!這個聲音……
不正是昨日裏兩次指點他的女子聲音麼?
  
“多謝白姑娘的救命之恩。”他正色,抱拳。
 
然而白衣女子卻笑了,微微搖頭:

“生死一線,那時做出選擇的是你自己;救命的,也是你自己。公子心懷高潔,白螺哪里敢冒領功勞。”
  
她微笑的時候,眼角的墜淚痣盈盈欲滴,然而眼神中卻是淡淡然的:

“我不過是來往于深山大澤採集花木,路過隨口說了兩句而已——不必介懷。”
                 
  
風雨中,她轉過身去,重新看著底下的海面,
忽然間再度微微笑了起來,抬手,指著崖下的鬼神淵——

“千年一度啊。海底的城市復活了……你們來看!”

抬手的時候,肩上的白鸚鵡飛了起來,停在她指尖,開口學聲:“復活!復活!”

白螺微微抬了一下手指,清叱:“一邊去,雪兒。”
  
葉傾和小漁雙雙搶近崖邊,一望之下脫口驚呼!
  
退潮時分,海水已經退了下去大片,崖下的沙灘重新顯露出來
然而,這次的退潮仿佛退的比平常徹底許多,
不僅僅是沙灘、連近海的海底都曝露在外!
  
“那條石階!”小漁指著鬼神淵的西北角,叫了起來,“那裏,就是那裏!”

巨大的石階橫在空氣裏,上面帶著多年不見天日後形成的光澤,
靜靜地、毫不遮掩的顯露在那裏。一級一級,通向底下
那裏,石階盡頭的甬道上,有大蛇的身體隱約顯露,
埋沒在附近的亂石遺址中,慵懶地逶迤。

通道周圍,一望無際展開在淺海裏的,
是石頭壘成的房屋遺跡,無聲地聳立。
那是多年前沉入海底的城市,長久地在水中沉睡後浮現出來。
  
“真的……就是鬼神圖上說的樣子。”

葉傾片刻間屏住了呼吸,看著海蛇盤繞的神殿中,隱約閃爍著的光華,
終於緩緩吐出了一句話,“供奉龍神的廟裏,真的有七明芝和澤國人獻上的無數寶藏麼?”


白螺微笑了起來,轉頭看他,眼角冷漠:

“就是為了這個傳說,鬼神圖才會成為江湖中人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吧?人心啊……”

歎息了一聲,她的手指,點著崖下:“你看到了麼?其實不用什麼圖紙,現在它就展現在我們面前了……千年一度的浮出水面。”
  

“呀,這次海嘯這麼厲害?”小漁忍不住詫然。
  
白螺點頭,卻有些黯然:“我就是算好了這次海嘯將能讓傳說重現,才趕過來看的。你們都是有緣人,好好看吧……最後一次了,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她眼睛看著崖下黑藍色的不安的大海,手指抬起,點著海天交際之處
那裏雲層暗湧,巨浪滔天,隱隱有逼近的架勢:

“海嘯要來了……這次潮水退的這麼徹底,回來的時候就將會更加的可怖。它不僅要重新淹沒這片遺跡,恐怕青嶼山都要被湮沒吧?”
  

葉傾和小漁相顧詫然,
然而看著底下不停翻騰的莫測大海,心中有難言的驚懼。
  
那只叫雪兒的鸚鵡飛了回來,停在白衣少女肩上,
嘴裏叼著什麼東西,光華奪目。
  
白螺張開手,一粒明珠無聲的落到她的手心裏,微微滾了幾下。
  
小漁脫口叫了起來:“哎呀,我的珠子!”
  
白螺笑了,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把剛揀來的珠子放進去,
錦囊裏面沉沉的,想來已經有了好十幾顆珠子。
白衣少女微笑著,看著漁女,把錦囊遞了過去:

“是啊,雪兒它剛才一直飛來飛去的找——把這樣的明珠到處亂撒,可真是任性啊你。”
  
“我們該走了——去臨近山峰上看海嘯吞沒一切的景象吧!”

白螺看到海盡頭新生成的一個巨浪,微微皺眉,轉過了頭。
  









                 




山外的青山,高聳入雲,峰頂籠罩著氤氳的雨氣。
  
大樹下,傳來兩個人私語的聲音。
  
“海水來了麼?”
  
“來了……那條一線逼過來了。好可怕。該有幾百丈高吧?”
  
“那聲音,真的好淩厲。可惜我已經看不見了。”
  
“嗯。我說給你聽。近了近了……好大的浪啊。哎呀……漫過山了!真的、真的漫過青嶼山了!我的房子……嗚嗚。”
  
“別哭別哭……我們回中原,隱姓埋名、再蓋一座更大的,好不好?”
 
“好……我想去山那邊看看,然後,我還要去海那邊!”
  
“嗯,也好……過得幾年,我陪你出海去,好不好?”
  
“嘻嘻,大叔你真是好人……那個勞什子圖,不要也罷,免得人家又來纏。反正青嶼山也沒了,鬼神淵也變了,那張圖也沒什麼用處了吧?”
  
“奪”的一聲,一柄利劍釘在了山巔官道邊的樹上,
顫巍巍的刺穿一張發黃的羊皮紙。
  

小漁笑著過去,把紙正了正,然後跑回來扶著葉傾。
一跳一跳的走著,忽然懷裏什麼東西就跌落出來,散了一地。
  
原來是白姑娘臨走給她的那個錦囊
小漁俯下身去,一粒粒撿起來,忽然覺得袋子底有什麼異物,
有些詫異的拎起,翻轉倒出來——

“叮”



輕輕一聲響,一片白色玉石般的東西,從錦囊中滑落。
                 
 









小註:

七明芝,生於臨水石崖間,葉有七孔,實堅如石,夜見其光。
若食至七枚,則七孔洞然矣。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藤蔓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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