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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連著海,海擁著山。

霧氣連接著山和海。陡峭的山下,便是一片碧海黃沙。

手指在沙灘上劃來劃去,濕潤的砂子在指間細細密密流過去、翻開。
劃出的小溝裡滲出清清的海水來,
一隻小小的純白的蛤吐著一串泡泡,急急鑽入沙中。

小漁捉住了它,隨手扔到了腰間的小簍子裡--
那兒,已經堆了一小堆各類的貝殼蛤蠣,色彩斑斕,晶瑩可愛。
她赤足在沙灘間走過,濕潤的黃沙在她蜜色的腳趾下凹陷下去,
留下一個個帶水的腳印。


小漁跳上了沙灘盡端的石堆,
那些散落的黑色石頭顯然是從青嶼山上風化後滾落到底下的沙灘上,
零零散散的堆在那裡,被每日來去的海潮浸泡著、黑黝黝濕潤潤的。
石凹裡面積了海水,有上次漲潮時被困住的小魚小蟹急急的爬來爬去,
彷彿聽到了潮水洶湧而來的聲音,迫不及待得想回歸於那一片碧藍。

潮水在她身後騰騰的漫過來,追著她。
而小漁赤足輕巧的在亂石中跳著,彷彿一隻逐浪而飛的燕子。
轉瞬跳過了那些散亂的石堆,踏上了青嶼山崖通往海灘的那一條石階。

潮水漲得很快,她方才撈起堆在崖下的背簍,跑上幾級石階。
站定轉頭看時,那滾滾洶湧的白浪已經吞沒了方才崖下大片的黃沙。


她看著海天交際處那一朵白雲,禁不住歎了口氣,想起了自小以來想過千百次的問題:

海的那邊,那一朵白雲之下,是什麼地方?



傍晚的時候,香味在崖上瀰漫開來。
小漁用小刀將熟了蚌肉一條條割開,問旁邊那個青衣人:"要不要吃?"
然而那個人只是出神的凝望著崖底那一片漸漸退去的碧水,眼神遙遠。
夕陽在他有些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
讓他本來就清瘦的臉顯得更加瘦峭。
其實他大約三十不到的年紀,然而他的眼神總是讓他顯得像四十多。

小漁對這個被潮水送到鬼神淵下的陌生人感到好奇--

這個人,似乎和她在村子裡碰到的所有人都不同,
這個人眼裡有遼遠的光芒,不像是十里、二十里外那些趕集的人們,
也不是一百里外鎮子上過來的收海貨的商人。
他的眼裡,映出青嶼山背後中原大地上重重疊疊的山巒,寬廣的看不到盡頭。

這個從山那一邊來的男子,
讓她第一次想起:青嶼山的盡頭,是什麼地方?

那天把這個快要溺死的人從海灘上拖回來時,
小漁站在崖上、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回頭看向大山外,
然後,又轉頭過來看著碧海青天,歎了口氣。


山和海之間,天地如此廣闊。


父母死了以後她就少見外人。
每月一次的出去到村子裡趕集,也不過賣了打撈的海貨換些油鹽醬醋就回來。

雖然對青嶼山那頭的大地感到好奇,但是她卻更眷戀這一片碧海。

"孩子,你看見了麼?海那一邊就是龍宮呢……那裡有水底的宮殿,珊瑚和珍珠的房子,龍王和海神就住在那裡。"


小時候,爹無數次抱著她坐在崖上,指著海天盡頭給她講種種故事。
那時候,她就想著:
如果有一天,一定要讓那些海客們帶她出海、去天的那一邊看看。
可惜,海上討生活的人們都認為女人上船是很不吉利的事情,
從來沒有一個人肯理會她這個小姑娘的要求。

小漁搖搖頭,把自己從發呆狀態中搖醒,
推了推同樣看著大海出神的他:"哎,你已經一天沒吃沒動了!從鬼神淵被衝上來,一定吃了大苦頭--這個樣子可不成啊。"

想起前幾日從淵底的暗流中拚命將失去知覺的這個人拉上海灘時,
他那宛如白堊一樣顏色的臉和冰一樣冷的手,
小漁心裡就是突楞楞的一跳:那時候她都以為這個人死了--
居然敢從鬼神淵下水!簡直是……不要命了。


"那裡!你看--"

在她擔心的看著對方臉色時,那個青衣人忽然醒了過了一樣,
抬起手指著崖下一處海水呈現暗碧色的角落,語氣激動
潮水剛剛退去,崖下的淺海西北角映著夕陽,水底依稀有斑駁的花紋。

青衣人驀地有難以掩飾的狂喜:"就是那裡!那裡就是通往聖殿的入口……你、你看見了麼?那個地方?"

小漁沒好氣的掙開手,
把炒好的海瓜子和蚌肉一起盛在大蚌殼裡,丟給他:

"早八百年就看見啦!--去不得,那個台階下面有鬼呢。"

青衣人身子驀然一震,緊緊盯著眼前這個漁家少女:"有鬼?你看見過?"

小漁正用小刀撬開一隻海蚌,
緊閉的黑色殼打開,粉紅色的肉中有珠光柔柔泛起,
她歡呼了一聲,正要下刀去挖,手腕忽然便是一緊。


"你去過那裡?你看到了什麼!"

那個人臉色居然變得有些可怖,她驚叫著想掙脫。
然而他手指一動,小漁只覺得手肘到手腕便是一麻,小刀啪的一聲跌落。

"你幹嘛!幹嘛?--" 小漁尖細的叫起來,
彷彿被章魚纏住一樣甩著自己的手,然而那個人的手似乎比章魚還牢固,
她覺得手臂反而軟了下去,不能動彈。

"你能下到那裡去?"青衣人目光忽然閃亮,扣著漁家少女的手臂,
眼裡忽然有掩飾不住的狂喜,"告訴我怎麼到神廟去,告訴我!--太好了……"

小漁看見這個人淡漠的眼神裡忽然翻覆出的熱切和喜悅,
心底忽然有莫名的反感和恐懼:

"放開手!不告訴你!就是不告訴你--"

她用力掙不脫,大叫,
然而那個人臉上完全是激動的表情,不顧她的叫喊把她抓的更緊。

小漁發了惱,忽然湊過嘴去、在那個人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青衣客猝及不妨,因痛縮手,手腕上流出殷紅的血。
他臉色一變,惱怒中忽然出手,一把扭住了小漁的手。
小漁身手本來輕靈,那人一鬆手便往後跳開,
然而不知道為何,居然青衣客一伸手、她便被輕輕鬆鬆的抓住。

她這次真的嚇住了,愣愣地瞪著對方,卻不肯服輸。

"天,我在做什麼……簡直瘋了。"
看著眼前少女又是驚懼又是桀驁的眼神,
青衣客表情卻慢慢變了,彷彿這才從狂喜中平復,
喃喃自語了一句,放開了手。

然而忽然間身子一個搖晃,抬手抵住了眉骨。


小漁在他放手的瞬間再度如同兔子般跳開,這次她不敢再逗留,立刻往洞外跑去。


然而跑到了洞外,一腳踩上崖上那條石階,
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後面。
奇怪的是那個青衣客沒有說話也沒有追來,
一隻手扶著石洞壁,緩緩摸索著坐下,轉頭朝著大海方向,然而眼神卻是空洞洞的。

他…又看不見了麼?小漁心中驀的一怔。

幾天前把這個被海水沖上岸的人背回家,
他醒來第一句話問的就是:這是哪裡?怎麼一片黑?
小漁看著外頭正午明晃晃的日頭,抽了口氣:原來,這個人是個瞎子?

然而,大約過了半日,這個青衣客就自己坐了起來,
看著她,微笑:"姑娘,多謝救命之恩。"
那眼裡的神采,卻又是奕奕。

她便也笑笑不以為意,覺得是因為被從鬼神淵那地方衝上岸,
這個人一醒轉的時候有些神志迷糊而已
不料,後面幾天裡,幾乎每隔一日他便會出現這種暫時失明的現象。

小漁不敢問為什麼,
這個從山外來到海邊的青衣客眼神遼遠,
喜歡坐在崖上看著底下的海潮來去,死死盯著鬼神淵西北角某處的海底。

每次,她看見他眼神空洞下去,
便知道這個人眼裡的光線又全部消失了。

然而這個青衣客卻是不動聲色,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著海潮。
偶爾知道她在一邊剝海蚌剖魚,便會笑笑的、給她說起很多事情:
長沙古道,水鄉澤國,飛簷走壁的俠客和美貌傾城的貴族少女……

聽著那些故事,她便有些走神,隨手就把剖出來的珍珠扔到了黃魚膏裡,
又忙忙的揀出來。她想細細看這個山外來的陌生人,但是卻又羞怯。
只有知道他眼裡看不見東西了,在那個時候她才會定定的看著這個人,
想從那一張清奇風霜的臉上看出什麼來。大山那一邊、遼闊土地上發生過、發生著的一切。


這個人……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他來這個荒僻的山海之間幹什麼?

他又為什麼會從鬼神淵被衝上岸來?

從那個發狂一樣的人手裡逃出來,小漁沖了幾步卻又有點捨不得離開,
只是定定的站在洞口,回首看去。
只見那個青衣客摸索著坐了下來,側耳聽著崖下潮水的聲音,
臉上忽然顯出一絲黯然的神色。

忽然亮光一閃,她看見他拔出一把劍來,在對面的石壁上劃了又一道橫線。

想來,她這樣海邊的漁家女孩、和這個人完全長在不同的世界裡吧?


父母沒有死於那一場海嘯之前,
她們一家三口住在這青嶼山裡面,臨著崖下的鬼神淵。

出身漁家的她自小精於水性,經常潛下水去採珠捕魚,
甚至能在水下閉氣潛游一柱香以上的時間,自由自在的宛如一條魚兒
然而,即使這樣,鬼神淵下面最深處的一個地方,依然是她不敢靠近的。

父親說:鬼神淵裡有惡鬼怨靈,
那個最深處的角落,便是海下沉睡著的鬼神們來往陽世的出口
千萬不能游到那個附近去,不然,便是要被勾去了魂魄。

小時候她頑皮,也曾不顧父親的警告一個人潛水,接近淵底那個最深的角落。

游了半日才到了那裡,不由心裡一陣歡喜--
海水透著幾分詭異的亮藍色,乾淨的透明。
天光居然能直射到數十丈深的淵底,
在海底投下絢麗多變的光的花紋。
這裡是個非常乾淨的地方,沒有海底石上常見的腐質堆積,
甚至連一棵海草、一條魚兒都沒有。

她的眼光看到了前方石頭邊一堆白森森的東西,
彷彿半露在石後。
那個剎那,她彷彿感覺到了有什麼不祥的氣息在逼近,
猶豫著後退之間,卻看見了奇異的景象--

崎嶇不平的海底驀的陷下去一角,藉著此刻射下來的天光,
她看到了那塊陷下去的石頭上彷彿刻著什麼奇怪的花紋。

雖然潛游了那麼久,胸口已經有窒息的感覺,
然而眼睛一亮,強烈的好奇心還是讓她止不住身子的游近那個角落
那些石頭原來是一塊接著一塊的…巨大的石條,錯落有秩序的排著
是台階?

一級級石砌的台階,居然從那個角落往不知何處的海底鋪去!

她的手指觸摸到了海底橫鋪的石條--那是人力雕刻而成的巨大石條,
靜靜橫臥在海底,不 知道經歷了多少滄桑劫數。
一條接著一條橫鋪下去,通向不知何處的地底。

不知不覺的,她順著那些圖案,一級一級、逐漸往下游去--


石階的盡頭是一條通道,
她有些吃驚的看見了通道旁邊還有數不清的巨大石塊,
似乎壘成什麼東西。孩子踢著水,慢慢東看西看的前進。

不經意間、好像看見前方有什麼東西發出幽幽的光芒
似乎是一叢片狀的東西,長在通道盡頭一個陷進去的龕中。
孩子有些好奇,不知覺的向著那裡漂游過去。

忽然間,她感覺自己游的速度忽然加快了,
彷彿被什麼巨大的力量吸著,往石階下漂去!
小漁努力往回游,然而身子還是不由自主的被扯著往前漂流
那瞬間,她終於清楚地看到了台階下那白森森的東西……死人的骸骨。

一堆一堆,沿著台階散落,空洞洞的眼窩冷冷的瞪著這個闖入者。
有些的頭髮尚未腐化,如同水草一般黑黝黝的浮動。

天啊!驚懼交加,雙腳用力蹬水、身子仰起,她用盡了全力掙扎上浮。

然而海底彷彿有看不見的湍流、急切的往地底下奔湧,
裹住了她的身子用力往下拉扯
少女拚命掙扎,抗著那巨大的力量,
頭用力上仰。然而,眼睛忽然由於驚駭而睜大:


頭頂的陽光忽然沒了!


一個巨大的陰影蜿蜒了過來,轉瞬遮擋了她頭頂的光線,將她籠罩在黑暗中。


抬頭間,她竟然看到了一條大到不可思議的海蛇,
正拖著笆斗般粗的身體、從石階下黑黝黝的地方緩緩游了過來。
鱗片上漂滿了海草,三角形的醜陋腦袋上長了一個肉角,
碧色的眼睛在頭頂上方冷冷看著她。

龍?那是龍麼?

"哎呀!"

她終於不顧一切的驚叫起來,這聲驚叫讓她吐盡了胸口中最後一絲氣。

在身子不由自主被吸向深淵、巨蛇將身子盤繞過來時,她失去了知覺。

那一次是怎麼回到岸上的,她自己都不知道。
十二歲的她在一開眼時,看見的便是父母因為急切而有些扭曲的臉。
她猛然舒了口氣,感覺全身軟軟的沒有一絲力氣。

"小漁你是不是去了不該去的地方?你不要命了呀……"

母親看見她睜開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來,一把抱住她,

"你差點被淹死知不知道?今兒海上有海嘯,你個丫頭居然敢潛水下去?……嚇死娘了。"


她想開口,然而一張口就覺得什麼東西堵著,
俯下身去噗的吐出了含在嘴裡的東西。

那是一片石子,白色的,上面密密麻麻排著小孔
孩子的眼睛忽然頓了一下:奇怪…這個東西、不正是她在水底海蛇出沒的通道盡頭,看見過的發光的東西麼?

她想問,可奇怪的是一吐出玉石子後,登時覺得胸腹間難受的要命。


"先含著,不能吐掉。"
陡然,耳邊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話,
"孩子太小,七竅裡的寒氣沒有褪盡,要借七明芝鎮住才行。"

她抬起頭,
看見了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白衣姐姐正從地上撿起了那片玉石子,
放在茶水裡沖了沖,塞回她嘴裡。
十二歲的她乍見陌生人,看見她手裡的石子,
雖然肚子裡難過的要命,卻扭來扭去的不肯。

"小漁聽話--這位白螺姑娘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驚魂方定的父親叱喝了一句,瞪了她一眼,"快聽姊姊的話!"


她有些不服氣,然而那個白衣姐姐只是微笑著,也不說話,
托了那片玉石子坐在榻邊看她
十二歲的她看見這個姊姊笑得有些奇怪:眼角一滴墜淚痣,似乎讓笑容依稀似悲慼。


"以後不要再去那兒玩了,好好的女孩兒,可別去冒險送命。"

看著野丫頭終於聽話的含住了玉石子,白衣的美人兒姊姊輕輕說了一句,
似乎對她說、又似乎交代她的父母,"那地方邪的很,去不得。"


"那麼你為什麼也去了?"
終於忍不住,小漁含著石頭,口齒不清的開口,
側頭看著這個奇怪的姐姐,"這個、這個石子…不是在那裡才有的麼?"

她不服氣的用手指著半張的嘴巴,
舌頭攪動那一片九曲七孔的玉石子,
在牙齒上磕碰得叮噹響:"你能去、為什麼我不能去!"

"那不是石子。"不等孩子的父母再度叱喝女兒的不懂禮貌,
白姑娘卻微笑著解釋了一句,"這是七明芝……我剛採來的靈芝呢。"

她頓了頓,顯然也是想著如何才能嚇住這個好動的女孩兒。
終於,她點點頭,道:"小姑娘,那個地方有鬼……那裡本來是一個好熱鬧的地方,叫澤國。但是三百年前,一場大海嘯讓整個鎮子全沉到了海底。"


"沉下去?"小漁嚇了一跳,幾乎忘了嘴裡還含著石頭
她想起了她看到的海底石階,不錯……那分明…分明就是人住的房子和台階啊!

"是的。海嘯。整個城在一夜間沉了下去……幾萬人啊,全部變成了鬼。"

白衣少女幽幽歎了口氣,看到了女孩瑟縮的眼神,
不由更為詭秘的一笑,湊過頭來低低道,

"知道麼?在那個地方,有幾萬個鬼呢。你看到奇怪的東西了沒?"


"啊!" 看到白姑娘眼裡詭異的神色,
小漁驀的想起那一堆堆的白骨和大海蛇猙獰盤繞過來的樣子,
一下子嚇得忘了嘴裡還含著七明芝,叫了起來。


"幸虧遇見了我……"
白姑娘拍拍女孩兒的肩,歎了口氣,但是眼神卻是欣慰的,
"不要亂跑了,嗯?下一次我可救不了你啦。"


怔怔的,十三歲的小漁看著這個奇怪的姐姐,說不出話來。
娘連忙過來,從她嘴裡摳出了那顆玉石子,推她的肩:
"死丫頭!趕快謝謝白姑娘啊……快說、以後都不去了。"

"嗯……不敢去了。"小漁真心實意的嘟噥了一句。

那個叫白螺的姑娘微微笑起來,從娘手中接過七明芝,
也不顧爹的一再挽留和感謝,只是笑:"我該回去了……本來是過來采這個七明芝的。那邊等著要用,耽擱不得。"

哼……回去了才好。這個奇奇怪怪的姐姐,她看了就覺得彆扭。

正在賭氣想著的時候,
耳邊卻傳來了那個女子曼聲細語:

"小姑娘,你膽子太大,以後苦頭可有的吃呢……自己小心啊。"








膽子太大的她,在暮色起時終於還是忍不住從崖上石階走了下去,
去尋找洞裡的那個青衣客--
天邊雲層翻湧,看來晚上有風暴來臨,海燕在倉惶的飛著,低低貼著海面。

小漁想了想,還是不放心那個什麼也看不見的人單獨留在洞裡,
走了下去。一邊心裡如同小兔子一樣撲通亂跳,
生怕那個陌生人又作出奇怪的行為,時刻準備著拔腳就跑。

天已經漸漸黑了,風吹過來,帶來大海特有的腥氣和潮濕。

她從崖上沿著唯一的石徑走下來時,
發現那些石頭上和砂子裡都是亂七八糟的腳印--
誰?是誰來到這個地方?


"喂喂!你快上來吧,晚上有風暴,別呆在洞裡了"

那個石洞黑黝黝的,顯然那青衣客沒有點起那盞漁燈,
她心下有些惴惴,站定了腳步在洞外喊。


然而,旁邊的崖壁上有什麼冷銳的聲音從風裡傳來,
尖利刺耳,宛如金鐵交擊。
小漁訝然跳下了石階,卻看到山崖上灌木七倒八歪,
一隻手從石階旁的亂草裡面伸出來,隱約看到暗褐色的一灘東西。

"哎呀!--"

沿著那只慘白的手看過去,一眼瞟到草叢裡的死人,
小漁脫口尖利的叫了起來。
話音未落,眼前雪亮一閃,一把刀便橫在了她的咽喉中。

"葉傾,你、你再過來我就殺了這丫頭!"

那隻手是顫抖的,她驚嚇之中看到橫在頸中的刀也在不停地抖動,
幾乎在她脖子上蹭出道道血痕來。
那個人的聲音近在耳側,慌亂而急促,不停地喘息,"把鬼神圖交出來!"

小漁嚇得失聲尖叫起來--
即使東海上那些海盜,對她而言也只是傳說而已。
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看過這樣拿著刀劍凶霸霸殺人的傢伙!

在驚叫的時候她看見了那個青衣客
那個總是看著海出神的男子居然站在崖壁上,
也不知道如何能站得那般穩,
青衣在風中飛舞,手中同樣拿著雪亮的利劍。
上面、似乎還有鮮血一滴滴流下來。

他看向這邊,然而臉上毫無表情,眼神空空蕩蕩。

"交圖?不知好歹。"他的聲音陡然響起在海風中,冷漠而乾燥,
"放開她!信不信我數到三就讓你人頭落地?"


"葉傾,你——"
那個抓著她的人頓了一下,似乎是艱難的咽了一口唾沫,舔了舔舌頭,
澀聲問,"我放了她…你保證不殺我?"

那個叫葉傾的人默然點頭,手中劍尖下垂指地。
                 
"你沒事吧?"

看著那個人一步一步後退,最後踉蹌著沿著石徑奔逃得看不見了,
葉傾才站在崖上驀的開口,淡淡問。
  
"沒、沒事!”小漁嚇白了臉,然而努力振作著不讓聲音顫抖:
"那些是什麼歹人?——你不用顧我的。他逃了,會再叫人來為難你的啊。"

崖上的青衣人聽得她這番話,頗有些意外。
然而卻緩緩苦笑起來了,抬起一隻手,摸索著攀住了崖壁,
輕聲道:“你過來……扶我下去好麼?又完全黑了啊。”
  
小漁怔住——夕陽剛剛沉沒在海的那頭。
然而霞光漫天,依然能看見景物。

  
"你、你的眼睛…又看不見了?"

她恍然大悟,連忙跳過去扶住他,
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小心腳下的空擋和石塊,眼底卻是擔憂,

"你跟他們打架到最後,就慢慢看不見東西了?"


他的腳步依舊輕靈的驚人,依據她的提醒,輕鬆就從石壁上下來到石徑。
用劍拄著地面,循著血腥氣,將一具具的屍體撥拉著翻入崖底:

"是啊,病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了。每隔幾個時辰就要看不到東西。"

"啊,那麼……那麼如果那些人再找過來怎麼辦?"

小漁驚道,然而終究害怕血腥氣,倒退開幾步,
看著他老練的將那些屍體從路上撥開——顯然這裏有過一場惡鬥。
十多個人要欺負一個看不見東西的人——太過分了。
小漁想著,眼裏就有些忿忿不平的神色。
  
"他們還不知道我已經開始看不見東西了。"

葉傾一路沿著石階走上去,一路處理屍體,最後一具也被他推入海水,
他直起身子,仿佛默聽海潮,許久才淡淡道,"如果他們知道我瞎了,恐怕各路高手早洶湧而來了。"

"很多人?他們幹嗎為難你?你欠了他們錢還是欺負了他們"

小漁納悶,一邊上去扶著他。
葉傾似乎避了一下,最後想想還是沒有側開身子,
把右臂交到她手裏,唇角浮起一個笑意:"啊……說起來我還沒跟你說我的名字。"
  
他頓了頓,淡淡道:"我叫葉傾——當然你一定沒有聽說過。但是我在山那邊算是個人物,很多人都想著要打倒我——這樣他們就更厲害了啊。明白麼?嗯……"

他一路沿著石階上去,終於道:"而且,我手裏有一樣東西,他們都想要。"

"啊,就是那個什麼鬼神圖麼?”

小漁脫口問,忽然覺得手裏的手臂忽然僵硬了一下,
她卻只是繼續道,"那個人叫嚷著要的,就是這個?"
  
葉傾沒有說話,許久,他才道:"你說看過鬼神淵底下的東西?"
  
小漁頓了頓,想起白天他一聽到鬼神淵就那般激動,也是有些懼怕,
眨眨眼睛:"是啊……我曾潛水下去。看到那裏有個臺階,往海底去的——"

"果然沒錯!" 葉傾手猛地一顫,聲音陡然驚喜萬分,
"圖上說得果然沒錯!澤國遺址的入口果然在鬼神淵底!——"


"哎呀,別抓,好痛。"

小漁卻是把手往回抽,手腕上被勒的有一圈紅痕,
她瞪了那人一眼,然而看到他臉上欣喜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
心頭卻是一軟,"沒用的……那個地方連我都去不了。還有鬼和蛇啊……"
  
想起當年看見的海蛇,小漁機伶伶打了個寒顫。
  

"幫我數數,洞口石壁上、有幾條刻痕?"
走到洞口邊,葉傾忽然頓住了腳步,問。
  
小漁莫名其妙的看看他,卻依舊聽話的跑過去數了數,
回頭道:"七條。"

"那麼只剩三天了……" 青衣客低下頭,歎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小漁跑回到他身邊,好奇的問:"什麼還剩三天?"
  
然而葉傾笑著搖搖頭,不說話。
  

"晚上要起風暴了,你別在這裏過夜,住我家來吧。"


小漁無奈,也不再追問。
她看著海盡頭大片翻湧著的濃墨般的雲,看著海燕急切的貼著海面亂飛,不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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