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限字數耶,只好分成三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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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好容易將一堆衣服全洗好交出去了,
蘇盈覺著自己的腰都要折斷。
房間裡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
宋羽似乎還在生著氣,方才一聲不吭地出去了,
大約不知道要在哪一家府上打抽豐、如平日一樣混到天黑才能回來。
蘇盈在床上躺下,想好好休息,
然而不知為何卻輾轉反側,心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一閉上眼睛,那個帶著翡翠點金臂環的明眸少女就在眼前晃動,
晃著晃著,彷彿漸漸又變成了自己幾年前的笑靨。
忽然間,她滿身冷汗的從蓆子上霍然坐起。
在白沙泉邊,她再次遇見了那個夏家的少女。
依然是做了男裝打扮,掂著折扇從小徑那邊匆匆趕來,
往曲院風荷方向走去,滿臉的雀躍,
走路一跳一跳的,嘴裡似乎還哼著小曲兒。
蘇盈站在亭子裡,感觸萬千的看著她走過來
不過是比自己小了七歲而已,然而她看她,
彷彿卻是看著比自己小一輩的孩子一般。
"夏姑娘。"看著她走過來,蘇盈遲疑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喚了一聲。
夏芳韻聞聲轉頭,看見了亭子裡的蘇盈,驀的笑了起來,
眼睛神采閃亮,一下子跳過來抓住了她的手:
"哎呀,是蘇姐姐!你--"
她說著眼睛掃了一下蘇盈身畔,沒有發現籃子,笑了:
"姐姐你今天不用洗衣服了麼?你在這裡,是等我嗎?"
蘇盈怔了怔,這個丫頭,其實也是細心聰明的緊呢。
她內心暗自歎息了一聲,點點頭:
"是啊,在等你--你的身子好些了麼?你還是要繼續吃藥的,不然病可好不了。"
"啊,我很討厭吃藥!那些醫生開出來治癆病的偏方不知道有多噁心。"
夏芳韻很不高興的撅起嘴巴,然而看見拉著的蘇盈雙手,
臉色忽然黯淡了下來:
"姐姐,你不可以再洗衣服了--你的手…都要爛了。"
蘇盈看著對方這樣無邪的表情,
忽然之間為自己心裡那樣的猜測感到一絲羞愧,
然而定了定,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了早已打算好的台詞:
"是啊,姐姐缺錢--那一天不該那麼清高的……所以,那隻金臂環,我想還是……"
說到這裡,她含糊著,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夏芳韻怔了怔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臉色忽然之間有些異樣,
下意識的鬆開了握著的手。
蘇盈只是淡淡微笑著,但是臉色也有些訕訕。
夏芳韻的手探入袖中,臉色忽然紅了一下,低聲道:
"不好意思啊,不是我現今又捨不得了。蘇姐姐--臂環…臂環,我剛送人了呢。"
蘇盈驀的驚呆了,彷彿被人劈開頂心骨,潑下一桶冰雪水來,
渾身由內而外冒出冷氣。
"你說…你說什麼--剛送人了?真的送人了?你、你真的……送人了?"
她一把拉住了夏芳韻的手,有些恍惚的,一再反覆著追問。
夏芳韻嚇得怔住,不住的點頭:
"送人了,真的送人了!昨天、昨天剛剛送給宋郎了!"
宋郎?宋郎!
感覺到對方抓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用力,夏家小姐幾乎痛得叫出聲來,
天真的女孩有些驚懼的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女子,
發覺對方眼裡有可怕的光芒。
她嚇得一哆嗦,顫聲道:
"姐姐,姐姐放開我……我把耳釘和斑指給姐姐好不好?那兩樣比臂環值錢的!咳咳,姐姐……你、你要幹什麼?咳咳。"
一緊張,夏芳韻又開始咳嗽起來,臉色泛紅。
她拚命的掙脫,然而蘇盈的手彷彿生了根一樣抓著她,
眼睛失神的盯著眼前十六歲的明媚少女,彷彿靈魂出了竅。
許久,蘇盈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失態,嚇到了眼前的女孩,
連忙放開手,微微苦澀一笑,替夏芳韻展平了衣袖上的皺褶:
"啊,不是的,夏姑娘你誤會了--"
頓了頓,看見夏芳韻滿懷驚訝的看著自己,
只差沒把她當成剪徑的女強人,
蘇盈苦笑著,終於臨時想到了一個解釋:
"那只臂環,其實樣式和我娘以前戴的那只一摸一樣。娘死的早,一點念心兒都沒有留下……所以,我看見它……"
"哎呀…早知道我就不送人了。"
夏芳韻明白了,後悔的一跺腳,
"姐姐你不要傷心,我回去讓爹爹……咳咳,讓爹爹照樣子打只一摸一樣的來。"
"不用了。其實畢竟也不是娘的遺物了……"
蘇盈黯然,本來是為了掩飾舉袖拭淚,不知為何,淚水洶湧而下,
"很多東西,外面看著一摸一樣,內底裡,早不是那樣子了。"
說道最後一句,她已是泣不成聲。
幾年裡多少的委屈、憎恨、苦澀一齊湧上心頭,
那一瞬間,蘇盈哭得全身顫抖。
"姐姐?姐姐?"夏芳韻再度被嚇住了,
然而,看見蘇盈哭得如此傷心,她眼圈也紅了一下,
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
"不要哭了……不要難過。我、我去向他要回那只臂環好不好?我去要回來給你……不要難過了。"
蘇盈驀的止住了哭泣,抬頭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女--
她沒有辦法恨她。那樣明艷朝氣的少女,
善良而天真,從未想過傷害任何人。
"不要了!千萬不要去拿回來……"
她微微一驚,拉住了夏芳韻的手,用力拉住,顫聲道,
"你不能再去見那個人!不能再去!他、他會害了你的!"
"為什麼?" 驚訝的,夏芳韻驀然後退了一步,
瞪大了眼睛看著蘇盈,臉色卻驀的嚴肅起來,
"姐姐,你不能隨便亂說別人!宋郎…宋郎很好!他不會害我的!"
情緒激動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
臉上剛退下去一些的潮紅再度泛起。
這個女孩子……生命之火已經搖搖欲滅,
卻依然保持著對於世間一切真善美的信任。
晴湖、晴湖……可一而不可再,你卻何其殘忍。
"我不和你說了!已經拖了那麼久,宋郎一定等得不耐煩了--我走了!"
聽別人批評自己的心上人,這個善良女孩顯然真的動了氣,
一跺腳,看也不看蘇盈的走了出去,
"姐姐……你、你以後莫要隨便說人家壞話!我討厭人家說宋郎壞話!"
坐在亭子中長椅上,怔怔看著少女身影漸漸遠去,
蘇盈只覺心力交瘁,將手埋在掌心,感覺溫熱的眼淚從指縫中一滴滴落下。
她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
"貧賤夫妻百事哀--蘇姑娘,不是我言語刻薄,只是以我看那個宋公子,怕是難以和你白頭到老……終究會怨憒收場,何苦。"
當日,花鏡中那個女店主淡淡勸說。
然而,當年十七歲的她驀的生起氣來:
"白姑娘,你莫要隨便說人家壞話!你不過剛才見了晴湖一面而已,你怎麼能下斷言我們就會成冤家?"
那個時候,在滿屋花木掩映中,
眼角有墜淚痣的女子歎息著笑了,有些淡淡的無奈:
"有時候,看一個人只要一眼就已經足夠。"
一語成讖。
那個叫做白螺的少女,究竟是不是天上的精靈?
為什麼那麼年輕,卻能夠將眼光磨練的那麼長遠和犀利……
四年以後,在吃過那麼多苦,經歷過那麼多波折後,
她才看見了晴湖的另一面。
然後,她將同樣的話,說給了另一個少女聽,惹得她大怒離去。
蘇盈將被眼淚濕透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
她咬著嘴角,做出了一個慘淡的微笑:
白姑娘或者什麼都猜對了,然而,至少有一點她沒有對
她並不恨晴湖,永遠都不恨。
因為在心裡,她依然是愛他、視他為自己丈夫,
所以她對他無法恨得起來。
但是,那個夏家的少女……那樣美麗純真的少女,
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刺痛她的心。
她一直是安靜的,容忍的。
晴湖不養家,成日在外面遊蕩做人幕僚混飯吃,
卻回來對她說他在謀求進宦之路--
她一直沒有半字的抱怨或者諷刺,她是賢良的。
然而,對於夏芳韻……晴湖,你做的過分了。
蘇盈驀然站起了身。
回到家的時候,意外的看見宋羽居然已經在堂屋裡了。
臉色有些焦躁,顯然是碰到了不順心的事情。
蘇盈眼色冷冷的看了他一下,知道定是他去曲院風荷那邊等了半天,
也沒有等到人,就返回了。
--晴湖的脾氣,總是自傲且急躁。
今日心情不好,看見妻子回家的時候,他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那只臂環給我。"
然而,他不抬頭,蘇盈卻逕自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來。
宋羽怔了一下,妻子向來嫻靜端莊,困苦中也自矜頗高,
今日的話讓他大為意外。
他抬起頭,從鼻子裡冷笑了一下:"怎麼,還是捨不得了?"
蘇盈一眨不眨地,看著丈夫,緩緩一字一字道:"給我--我拿去還給夏家小姐。"
她的聲音波瀾不驚,然而宋羽卻變了臉色,驚得直跳起來。
盈兒怎麼會知道?她、她不是每天忙得連吃飯時間都沒有麼?
她怎麼會知道……會知道他在外面都做了些什麼?
宋羽臉色驀的漲的通紅,俊秀的臉上陰晴不定,看著荊釵布衣的妻子
"給我。"蘇盈的臉色也是蒼白的,但是神色卻平靜的嚇人,
只是一味伸著手,"我拿去還給夏芳韻,改天我們搬到台州府上住--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宋羽手裡抓著那隻翡翠點金臂環,看著蘇盈神色如此平靜,
暗自舒了一口氣,抹抹滿頭沁出的冷汗
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女子有涵養,他最怕的就是盈兒會大哭大鬧,
甚至把這件事情捅出去……
泉州崔家恨他拐了女兒私奔,只怕今日仍然不放過他呢。
他把臂環遞過去,蘇盈不做聲的接了,拿在手裡看了半晌,
忽然淡淡道:"晴湖,我們吃飯吧。"
竟似什麼都沒有發生般的,轉身進屋。
宋羽有些忐忑的跟了進去,揣摩著妻子的意思,
竟像是不大生氣的樣子,於是膽子大了大,跟在後面,
惴惴的開口:
"盈兒,你不要生氣。我哪裡是真的喜歡上那個丫頭了?--她什麼都不懂,哪裡能和你比……"
他本來想說一些好話哄哄妻子,卻不料蘇盈聽了後驀的回頭,
眼睛如刀鋒般掠過他的臉,冷冷道:"什麼都不懂,所以好上手,是不是?"
宋羽看見她驀的沉下臉來,知道盈兒動了氣,一時間有些惶恐--
三年來,雖然流落困頓,卻從來不曾見蘇盈稍現不快怨言,
如今這般,顯然是惹翻了。
"盈兒,你莫要生氣!她自己纏上來的,我、我不過……"
想極力洗脫關係,然而彷彿也是委屈了,宋羽忍不住爆發了起來,
"你看!這些年我們過得是什麼日子!這種苦日子什麼時候能出頭?我過不下去了……也苦了你啊。他們、他們夏家那麼有錢有勢……"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然而,看到蘇盈慘白的可怕的臉色,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
"好,好……原來你也並不愛她。"
茫茫然的,蘇盈撐著桌子,彷彿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喃喃道,"原來你勾她上手,卻一點也不愛她。"
宋羽連忙點頭,上去拉住了蘇盈的手:
"盈兒,我對你決無二心!那個毛丫頭簡直沒頭腦,哪裡能及得上你?--你不知道,那個丫頭是有癆病的!眼看得就活不長了--"
頓了頓,小心的觀察著妻子的神色,卻不見蘇盈有回答,
她只是空洞洞的看著前方,臉色茫然。
宋羽鼓足了勇氣,終於將內心的想法和盤托出:
"我、我…我其實想先入贅了夏家,以夏家的財勢,今科殿試還在話下麼?……天香不過能再活一年半載,盈兒,你能不能…能不能忍忍一時之氣,等她死了我分了家產再--"
"好啊……晴湖,你打的好算盤。"
忽然間,一直蒼白著臉的蘇盈,終於發出聲音來,
那聲音縹緲竟然似遠處傳來,嚇了說得起勁的宋羽一跳。
然而,仔細看去,蘇盈卻沒有憤怒的表情,
她只是這樣似笑非笑的看著丈夫緊張的滿臉油汗的表情,
微微歎息著,點頭:"你打的好算盤……"
宋羽終於鬆了口氣,湊近去攬住妻子的肩頭,微笑:"盈兒,我也是為可我們將來能過好上日子麼……"
"當年你攜了我一起走,本來也是存著心、以為崔家捨不得我這個獨養女兒,會抹開臉皮認了這門婚事--是不是?"
驀然,蘇盈抬頭看定他,冷冷問,聲音冷酷,
"你本來以為得到了我,就能得到崔家的家產,是不是?--你沒料我爹娘那般絕決,硬生生捨了這個不要臉的女兒……你如意算盤落空了,是不是!"
一直盤繞心頭、但是始終不敢去想的疑問,在今日得了旁證。
蘇盈蒼白著臉,一口氣將所有話都問了出來,眼睛閃亮的怕人,
忽然間騰出手,用力抽了丈夫一個耳光!
"啪",宋羽臉上登時起了五條紅印,
他彷彿被溫順妻子忽然間的暴怒蒙住了,怔怔的捂著臉,陣紅陣白。
"宋晴湖!你、你害了我一個還不夠麼?還要去盤算夏家那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子……她那般年輕,得了那種病本來就很命苦了,偏偏…偏偏還遇見你這種人!"
蘇盈的眼光尖銳的彷彿匕首,狠狠挖到丈夫的心裡去,
眼神可怕,指著他厲聲道。
奇怪,在這樣的時刻,她最痛心疾首,居然還是為了那個女孩子。
"如果說,你愛她而在外頭做下這等事,我忍忍也過去了……我已經認命了!但是--"
頓了頓,蘇盈的手指幾乎掐進木桌裡,深深吸了一口氣,
看著眼前托付終生的男子,
"但是你還要害她!太齷齪、太卑鄙……晴湖,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要告訴夏家,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宋羽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臉上熱辣辣的掌印似乎燃起了他心中的怒火,
他驀的咆哮起來,反手重重一掌摑在蘇盈臉上:
"賤人,你敢!讓著你幾分你還真忘了自己是什麼玩意兒--你以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我們拜過堂嗎?你進過我家門嗎?"
猙獰的面目,終於全部冒了出來。
他再也不顧及什麼,抓著她的頭髮,用力扇她耳光,
直打得她嘴角流下血來:
"就是賤!不打不行--聘則為妻奔是妾,知道不知道?你根本連妾都不是,憑什麼管我?我現今就要去娶了夏家那個短命的小妞兒,你能怎麼樣?"
蘇盈單薄的身子踉蹌倒地,額頭重重磕上了洗衣盆,撞出血。
她為了生活已經耗盡了力氣,面對丈夫的拳腳,卻毫無還手之力。
那一個瞬間,蘇盈終於知道,
那個神秘白衣女子的最後一句話也成了事實--
她恨他。她終於恨絕了他!
"別管閒事!信不信老子真的打死你這個賤人?"
他揪住她的頭髮,拼了死命往牆上撞,一直到她痛呼起來。
冷笑著,將她手中那個翡翠點金臂環一把奪過,
宋羽從鼻子裡面哼了一聲,拂了拂衣襟,長身玉立,昂然出門。
外表看起來多麼風流倜儻的男子!
當日她遇見他時,不就是被他如此風流文雅的談吐舉止深深迷惑麼?
然而,衣冠下卻是什麼樣的一隻禽獸!
他又要去害人、他又要去害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子!
蘇盈掙扎著站起來,憤怒到了極點--
夏芳韻,那個純潔天真的孩子,如何能落到這樣的禽獸手裡!
看著那個人得意洋洋的往曲院風荷那個方向出門去,
蘇盈用盡力氣攀著木桶邊緣站起身來,
忽然,手指觸到了冰冷堅硬的東西--
她低頭一看,原來是她慣常洗衣用的石杵。
- Mar 04 Sat 2006 01:28
[轉載] 花鏡(四):六月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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