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白螺剛剛起身,搬了盆福壽草在到屋簷下,卻聽得一陣腳步聲。
此時天尚未透亮,永寧巷裡的店舖都沒有開,也沒有人來往。
白螺不由有些驚訝的直 起身子來,看著街口,忽然微微一怔。
原來是昨天那個被拉上轎子的年輕婦人。
頭髮散亂著,臉上還留著淤青,
那個叫翠玉兒女子神思恍惚的從街口往這邊走來,
腳步虛浮踉蹌,在寂靜地街中顯得分外刺耳。
顯然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她失了神智,
連敞開的衣襟都沒有掩上,露出雪白的肌膚,
就這樣直直的往前走來,嘴角留著被打出來的血絲,一路喃喃說著什麼。
白螺看著她恍恍惚惚的走過來,眼睛忽然閃爍了一下。
"張夫人。"在她走過屋前的時候,白螺忍不住叫了她一聲。
然而翠玉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眼睛直直瞪著前面,腳步踉蹌的走向自己家那一幢木樓。
"我要殺了他。殺了他……"
在她走過的時候,白螺聽見她嘴裡喃喃的念著,雙手緊緊握著,眼神呆滯而可怕。
她這樣咬著牙,一路念叨著直直往家裡走去。
白螺看著她走過去,忽然出聲:"翠玉姑娘!"
她用了很大的聲音,語調略微帶著些說不出的奇異。
那個失神的女子怔了一下,彷彿如夢初醒似的站住了腳,回過頭奇怪的看著她。
白螺臉上泛起溫和的笑意,問:"要不要買一盆花?"
"花?買花?……哈,哈哈。"
翠玉喃喃反問了一句,忽然有些奇怪的笑了起來。
笑了幾聲,顯然是恢復了一些平日的神智,她搖搖頭走了開去。
"可憐的女子,不是麼,雪兒?"
看著女子踉蹌離去的背影,白螺卻喃喃自語了起來,
撲簌簌一聲響,房間裡飛出了一隻雪白的鸚鵡,停在她的肩頭,
尖聲尖氣回答:"說得對!白螺小姐說得對!"
"我想叫住她一會兒是有好處的……不然這個女人一定是想也不想的回家去做蠢事了。"
撫摩著鸚鵡,白衣少女歎了口氣。
然而,到了黃昏的時候,她又看見了翠玉兒。
這一次翠玉兒的氣色稍微好了一些,然而眼睛裡依然有憔悴的光。
白螺看見她的時候,正準備關了店舖打烊--
然而,她看見翠玉兒從街對面的藥鋪裡走了出來。
李秀才的手好像剛剛從她手上放開,猶自貪戀的往外看著,
眼睛裡閃著狡詐而得意的光芒。
翠玉兒腳步依然有些虛浮,魂不守舍的往外走著,手裡緊緊抓著一包藥。
白螺看著,秀眉微微一蹙。
"張夫人。"在她走過鋪子前的時候,白螺再度喚了她一聲。
然而,翠玉兒依舊聽不見似的往前走,眼神恍惚。
"病了麼?買的什麼好藥啊?"白螺笑著問了一句。
彷彿觸電般的一顫,翠玉兒抬頭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一閃而過的恐懼。
接著,她卻只是冷冷道:"我心口疼,來買一帖紫金散。"
"紫金散可不是醫心口痛的。"
白螺扶著門板輕輕笑了一聲,看著翠玉兒有些開始慌亂的臉色,
聲音壓低了下去,"--恐怕,張夫人是要別的人心口痛吧?"
翠玉兒臉色大變,再也不和她說一句,轉身就走。
然而她剛一轉身,白螺便趕了上去,
也不見她如何動作,劈手便奪了手中的藥包去。
放在鼻子下才一嗅,便笑了,低低道:"是砒霜?"
翠玉兒陡然間失了主張,臉色雪白,想轉身就走,腳下卻軟了,
只喃喃道:"你、你想……如何?"
白螺笑了,暮色中,她眼角那一滴墜淚痣彷彿如一顆紅色的淚滴。
"--沒什麼事情,不知道夫人有無興趣進來買一盆花?
燈點起來了,然而房中枝葉扶疏,依然影影綽綽。
翠玉兒坐在案邊,感覺冷汗一滴滴的從貼身的小衣裡沁出來,濕透重衣。
那個奇怪的白衣姑娘進房間去已經有半個多時辰了,
將她一個人留在放滿了奇花異草的大堂裡面。
翠玉兒心裡面彷彿有一隻貓在抓,忐忑不安,幾次都想奪門而出,
但是想到自己買毒藥的事情抓在對方手裡,不知道她會怎樣對待自己,
便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腦子裡也亂做一團。
本來橫了心要做的事情,也開始猶豫起來,心裡剩下的全是懼怕。
房間裡,不知道什麼花開了,瀰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氤氳,讓人吸了後昏昏沉沉。
雖然心裡是那樣的緊張,
然而衣衫不整的女子還是不知不覺的、靠在椅背上闔上了眼睛,彷彿是倦極而睡。
黎明漸漸到來,房間裡的光線一分分的亮起來。
彷彿幽靈般的,白衣的女子從後面的花房裡推門進了大堂,
無聲無息的走到桌子前,看著酣夢中的翠玉兒--
那個可憐女子的雙眸緊閉,唇角也是緊抿著的,睡夢中依然帶著孤注一擲的憤恨。
然而,她合攏的眼瞼後面,眼珠子卻在微微的轉動,
顯然夢裡夢見了什麼東西。臉色複雜而激動,手指尖微微顫抖。
白螺手裡抱來了一盆花,在一邊看著,唇角忽然漾起了奇異的微笑。
微微俯下身去,在翠玉兒的耳邊夢囈般的輕輕說了幾句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柔,彷彿也在夢囈。
然而,睡夢中的人臉上的神色卻隨著她夢囈般的敘述而緩緩變化著……
白螺笑了。她知道翠玉兒做了什麼樣的夢。
"啊!"
在白螺微笑的時候,桌上沉睡的女子忽然間驚駭的醒來,
猛的抬頭,看見對面女子蒼白的微笑的臉,
彷彿看見了魔鬼似的,直跳起來,往門口奔去。
"你還要去麼?你以為李秀才不知道你抓藥是幹什麼的嗎?"
在翠玉兒奔到門邊的時候,白螺冷冷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令她一顫頓足。
"如果張大膀子忽然暴死,你的把柄捏在他手上,那種猥瑣小人--你以為他會放過你麼?你的日子、會比現在跟了張大膀子好過?"
眼色冷漠地,蒼白著臉、黑髮如瀑的女子緩緩道,站在桌邊,手裡抱著一盆花。
翠玉兒的腳步彷彿被釘住了,挪動不得半寸。
她想著什麼,忽然崩潰似的,掩面哭出了聲來:"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一天也受不了了!他簡直是個畜生!"
"那麼,你更不該為了一頭畜生,陪上你自己的性命。"
語調更沉、更冷,白螺的臉隱在房中扶疏的枝葉裡,有一種不真實的美:
"何況……你聽見那些人的閒話了麼?如果你殺夫的事情敗露了,說不定連崔二都會被連累。"
"怎麼會?他是個好人--根本不干他的事情啊!"
抽噎著,翠玉兒彷彿嚇了一跳,抬頭問。
想起日間那些街坊的嘴臉,白螺清麗無雙的臉上有厭惡的神色,
抱著花盆,冷漠搖頭:"人言可畏。你若不信,儘管試試好了……只是你拚著自己的命沒關係,卻莫要連累上旁的人。"
翠玉兒再度躊躇起來,低下頭用手巾拭著淚,不說話。
"那麼……你、你說怎麼辦好呢?"半晌,她抬頭看著白衣少女,有些無助的問。然而
不知道為何,她心裡卻有一種奇異的雀躍和激動--
為了方才小寐中那個夢、還有夢中不知道哪裡傳來的那幾句低語。
"你心裡知道的。"白螺微笑起來,眼角的墜淚痣盈盈,"剛才夢裡,你聽見了麼?"
她的微笑,帶著說不出的魅惑和神秘。
外面的天光已經亮了,大概是醒了見不到妻子回家,
張大膀子的叫罵聲又在巷口爆開 來,翠玉兒的臉色再度雪白,眼睛底驀然閃過了決絕的冷光。
"這是一盆藍罌粟--請你買下。"
送客人出來,在廊下,白螺微笑著,將手中那盆花遞給她。
旁邊李秀才一直往這邊探 頭探腦,
見翠玉兒居然是買花出來,卻是滿臉詫異。
那是一盆非常美麗、然而纖弱的花兒。
雖然只有兩尺高,但是花莖卻纖細柔弱,用一根細細的木棒支撐著,
清晨的風一吹,微微的晃動著美麗的花瓣彎下腰去,
然而風一過,卻依然挺直了腰。
那纖弱中帶著的一絲韌性,有別樣的丰韻。
"好漂亮。"雖然心力交瘁,然而翠玉兒一見這樣的花朵,還是忍不住脫口低呼。
白螺輕輕笑了笑,手指撫過罌粟那絲絨般的花瓣,道:"這種花兒,原先產在東瀛扶桑島……扶桑,扶桑……"
喃喃重複了幾句,彷彿想起了以前的什麼往事,
白螺的眼神驀然變得遙遠起來,
許久,才接道:"扶桑的女子溫柔纖弱,就像這朵藍罌粟……然而骨子裡卻是堅韌不屈的,能夠渡過任何生活中的辛酸和險阻--"
"希望,翠玉姑娘……你也能如這花兒一般。"
白螺的手指戀戀不捨的從花朵上移開,
微笑著,將花盆放到翠玉兒的手中:"按你想做的去做吧……不要拼得魚死網破,會有更好的方法的--你也會有自己的幸福。"
輕輕低語著,她的眼睛裡彷彿隱藏著夜的妖魔,令人迷醉然而又忐忑不安。
翠玉兒攏了攏散亂的鬢角,彷彿內心什麼東西也被挑動了起來。
然而,她遲疑著,低下頭飛紅了臉,低低道:"可是……我、我連買花的錢都沒了--方才買的藥、還是李秀才賒給我的。"
"那麼,把那包砒霜給我。"白螺淡淡道。
"嗯?"翠玉兒一驚,抬頭看白衣少女深沉莫測的臉。
"給我。"白螺伸出了手,靜靜道,"就算是換這盆花的。"
永寧巷其實徒有虛名。
每日裡,還是不停耳的聽見叫嚷聲,喝罵聲和蜚短流長的議論。
而街口張大膀子喝醉了後當街打媳婦的聲音,更是每日裡必有的曲目。
夏日的天已經炎熱起來,聽著這些,更是讓人不自禁的心煩。
今天傍晚時分,張大膀子又是喝得酩酊大醉回來,
也不問理由便動手開始打老婆。
然而,最近翠玉兒卻不復以前那樣的激烈反抗,只是一味的哭泣求饒。
張大膀子見她柔順聽話,覺著乏味起來,打得也不如往日起勁了。
捶了幾下,便哼哼唧唧的往家裡走去,一搖三擺,走不了幾步就趴在台階上呼呼大睡,顯然是醉的狠了。
翠玉兒拭了眼淚,安安靜靜的過去,用盡力氣拖起了爛醉的丈夫。
她扶著罵罵咧咧的張大膀子沿著街道走回去,夕陽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
在走過花鋪的時候,翠玉兒忽然抬頭對著白螺笑了笑。那個笑容很隱秘,轉瞬即逝。
針線鋪的王二嫂看見了,拿著納鞋底的針撥撥頭髮,
冷笑:"可算是認命了吧?嫁了一條狗,也就得跟著--當日裡還爭什麼呢?白白換一頓打。"
只有李秀才眼睛裡有些疑惑的表情,
或許他還念著幾天前賣出去的那包砒霜罷?
白螺看著兩人攙扶著走遠,在廊下侍弄著花木,眉目間有冰雪般的冷徹。
抬頭望望街口上張家那座破舊的三層木樓,
風吹來,那腐朽的木窗咿咿呀呀,彷彿和著街上翠玉兒挨打後低低的抽泣聲。
她重新低下頭去,在一株紫竹邊上伸手摁下了一枝柔枝,
看著紫色的細小的竹竿彎到了接觸地面,
然後輕輕一放手,"啪"的一聲,欲折的枝條又柔韌的彈回原來的挺拔。
有些人就是這樣……
雖然一直是默不做聲的忍受、忍受,彷彿無力反抗任何東西;
然而到達一個極限以後,便會在瞬間決然的爆發出潛在的生命的力量。
--如同那朵柔弱的藍罌粟。
張大膀子死在那一天晚上的掌燈時分。
街上好幾個人,目睹了他墜樓的剎那。
街口高樓上,黑漆漆的影子搖搖晃晃,顯然是喝醉了,
走到了樓梯邊緣也不知道停步--
街上的人都聽見了那段早已腐朽的欄杆發出脆弱的斷裂聲,
然後那個龐大的黑影一腳踏空,從高樓上摔落在青石街道上,
發出沉悶的、鈍鈍的撞擊聲。
連一聲喊叫都沒有。
那個時間裡,他的妻子翠玉兒正在李秀才的藥鋪裡,
說丈夫喝的太多了,想賒一副醒酒藥。
所有人,包括翠玉兒在內,目擊了張大膀子墜樓的剎那。
出了人命以後,永寧巷裡到處都是交頭接耳的私語,
都在悄悄散佈著翠玉兒謀殺親夫的"真相"--
然而,丈夫摔下樓的時候,翠玉兒卻不在家中,
張大膀子失足落下去的時候,的的確確是一個人走著跌落的。
即使是最喜歡傳播謠言的王二嫂,
似乎也感到這種話有些不能立足,
只是看著翠玉兒皺眉頭,想不出什麼切實的憑據。
李秀才卻記起了那一包砒霜--於是,這個消息一傳出,
永寧巷裡的人彷彿一下子抓住了新的證據,議論的更加活躍。
不知道那個最好事的去私下報了官,那一日,一個仵作到了永寧巷來。
巷裡所有人都帶著看好戲的表情蜂擁跟在後頭,只有崔二是一臉的擔憂。
看著仵作走過去,白螺在廊下直起身子拭了一下汗,唇角有微微的笑意。
胃裡除了酒,沒有毒藥的成份……完全是酒後失足墜樓死亡。
仵作最後的結論,卻是讓所有想看熱鬧的街坊們大失所望。
只有崔二高興的搓著手,對一邊的白螺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會殺人……翠玉兒可不是能作出那樣事情的人啊!"
白螺靜靜地笑了一下,眼角那一粒墜淚痣盈盈。
翠玉兒的確沒有做什麼--
她,不過是在丈夫再一次的爛醉以後,
沒有如往日一般將他扶上床酣睡,
而將張大膀子放在了那個腐朽破爛的閣樓上而已……
按照著平日在臥室裡、頭東腳西靠著北牆的睡法,
將他左手邊貼著腐朽了的欄杆放倒在樓梯平台上。
如今是夏日,悶熱。
即使有人見了張大膀子睡在外面,也只當是圖了外面的涼快。
何況……在暮色中,誰都不會注意到街口三樓那麼高的地方有人酣睡。
翠玉兒什麼都沒有做,她只是扶著丈夫睡在了那裡而已。
然後,她下去買東西……其實無論買什麼都無所謂,
重要的,是要人看見那一段時間裡,她並不在家中。
酒醉的人被冷風一吹便會慢慢的醒,
迷迷濛濛中,一般而言首先想到的,便會是起床如廁。
他不曾料到自己會睡在從未睡過的樓梯平台上……
張大膀子就這樣按照千百次的慣性,迷糊著翻身下了"床"。
而左手邊,便是百尺的高樓……
他的腳沒有踏上預期中的樓面,
那幾根早已腐朽的欄杆根本經不起他的重量,
嗑啦啦的一聲,斷裂墜落。
那個龐大的身軀踉蹌了一步,便如同破麻袋一樣從高樓上墜落,
激起了永寧巷零落的驚呼。
在巷子裡的藥材鋪中,他嬌弱的妻子抬起頭,目睹了丈夫的"失足"。
沒有任何一絲絲的痕跡留下……哪怕是包龍圖再世。
白螺淡淡的笑了,掠了掠髮絲,
懶得再理睬那些嚼舌根的人們,自己轉頭忙碌著料理那些花草去了。
翠玉兒走的時候正是清晨。
天還沒有亮。她一個人提了個包袱,雇了一頂小轎子,靜悄悄地便鎖了家門出去。
房子,已經賣掉了,反正也不值幾個錢。
鬧了幾個月,這事情終於是塵埃落定。
她只是想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秋日的早晨,籠罩著淡淡的寒氣,永寧巷只有這個時候才是寧靜的。
各個店舖都還沒有開張,只有轎夫的腳步聲,叩響在青石路面上。
"停一下。"
走到題名為"花鏡"的那個鋪子前的時候,翠玉兒臉色白了白,
忽然咬著嘴角,在轎中輕聲吩咐。
簾子掀開,美麗的婦人蓮足踏出,手裡抱了一盆青瓷缸兒的花草,
慢慢走到花鋪的簷下。
翠玉兒低下頭,將花盆默不做聲的放回窗台上。
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張銀票,對準了窗縫兒,小心的塞了進去。
然而,奇怪的是,連塞了幾個地方,都發覺塞不進去。
莫非,裡面是貼了封條封死了的?
"張夫人。"
在她繼續著努力的時候,隔著窗子,忽然聽見了白衣少女的語聲。
那樣的清冷而不帶人間煙火氣,讓翠玉兒驀然一顫--
想起在花鋪裡呆的那一段時間,想起這個白螺姑娘的奇怪言行,
和在花鋪大堂裡面做的那個夢……寒冷漸漸浸沒了寡婦翠玉兒的心。
是她!在夢裡,那個天籟般對她面授機宜的聲音就是這樣的!
那個夢……那個被引導的、真實得和後來發生的事情一摸一樣的夢。
夢裡那個冷靜甜美、惡魔與天使混合一般的聲音。
"錢就不必了……一盆花,哪裡值了那麼多。"
沒有開窗,然而白螺的聲音靜靜傳來,不容反駁,"夫人已經付了錢了,白螺並不是愛財之人。"
翠玉兒的臉色卻更加複雜,眸中有隱隱的恐懼,
顫聲輕問:"那麼你、你要的又是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
"白螺不過一個種花的女子……"
隔著窗子,白衣女子的身影綽約不定,聲音卻是冷漠洞徹的,
"我播下種子,便任由它自己開花結果……我,只是看著而已。無論是善花、還是惡果,都於我無關。"
"罌粟它的花美麗,然而結出的果卻既可醫人、亦可毒人。善惡本無定則,只在一念之間啊。好好養護這棵藍罌粟吧……結了果,便可以分贈那些如你一般的女子。唉……"
"雪兒,送客吧。"
話音一落,窗子後面那個綽約的影子便淡去了。
翠玉兒的手指冰冷,忽然聽見撲簌簌一聲,
居然是那只雪白的鸚鵡從牆上不知何處的洞中飛出,停在廊下,
一疊聲的叫喚:"送客!送客!藍罌粟!藍罌粟!"
孤單單的在清晨的寒氣中站了半晌,翠玉兒抱著那盆花,走回了轎中。
清晨的風微微的吹來,懷中的藍罌粟晃動著美麗的花瓣彎下腰去,
然而風一過,卻依然挺直了腰。
纖弱中帶著的一絲韌性,那是生命的丰韻,和對於幸福的執念。
即使結出的是帶著罪惡的果實。
看著懷中花葉扶疏的罌粟,
翠玉兒忽然有一種想把它摔得支離破碎的衝動--
她再也不要見到這種花。
轎子走出了永寧巷,再轉彎,再轉彎……
就快要出了泉州城了吧?
她撩開了簾子,看見了城門口挑著擔子等候的男子的身形。
崔二似乎在那裡等了很久了,初秋的寒風中,他搓著手,
有些喜悅忐忑的看著轎子前來的方向。
雖然平日礙於她是有夫之婦,他只能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敢說別的,
然而,到了今日,他們終於能有在一起廝守的可能。
翠玉兒疲憊的眼睛裡,忽然湧起了蒼茫的笑意。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有什麼罪孽,就讓她來背負吧!
她的指甲,狠狠的掐斷了結出果來的花莖,捏碎了球形的果實。
看著轎子一步步的移向泉州城外,她將沾滿白色漿汁的指尖,放入嘴裡慢慢地吮吸。
好苦……好苦的果實。
然而,那樣魅惑的苦澀,卻能讓人沉淪其中永不願醒來。
小註:
罌粟一名御米,一名賽牡丹,一名錦被花。
種具數色,有深紅、粉紅、白紫者,有白質而絳唇者,丹衣而素純者,
殷如染茜者,紫如茄色者,多植數百本,則五色雜陳,錦繡奪目。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六·花木類》
- Feb 15 Wed 2006 00:05
[轉載] 花鏡(二):藍罌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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