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聲來自地下。
甦醒一跑進這棟樓房,就聽到了一陣奇怪的笛聲,
一種他從未聽到過的曲調詭異地飄蕩著。
他立刻停住了腳步,屏住呼吸側耳傾聽,
非常奇怪,那聲音彷彿是來自他的腳下。
他低著頭,在黑暗的底樓走道裡徘徊了幾步。
忽然,在樓梯的背後看到了一扇小門。
小門緊緊地閉著,外面上著插銷。
甦醒湊到了門前,現在他可以肯定,笛聲就是從這扇門裡傳出來的。
他拔下了插銷,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這扇門。
笛聲立刻停了。
在昏暗的光線裡,甦醒看到一道水泥階梯直通地下,
一股陳腐的氣味從地道內直衝他的鼻子,讓他幾乎作嘔。
他摀住鼻子,張開嘴深呼吸了一口空氣,然後大著膽子走下了地道。
階梯很深,沒走幾步就全部都被黑暗所吞沒了,
只有身後的小門有著一方昏暗的光線。
但甦醒的眼前是伸手不見五指,他小心地摸著旁邊冰涼的水泥牆壁,
心跳則越來越快,他對自己的莽撞開始後悔起來。
終於,他感到走到平地了,雖然看不清四周的景象,
但直覺告訴他這裡應該是一個地下室。
他伸出雙手向前摸索,在看起來茫茫無邊的黑暗中,
他突然看到了一雙眼睛。
黑暗中的眼睛。
甦醒的心涼到了冰點,他差點喊了出來。
那雙眼睛離他越來越近,直到與他面對著面。
他低著頭俯視那雙眼睛,忽然被一雙冰涼的小手抱住了。
「小彌?」
甦醒認出了這雙眼睛,他撫摸著面前的這個男孩,
雙手有力地摟著他,沿著水泥階梯向外走去。
他感到男孩渾身冰冷,不停地顫抖著,
男孩的手裡還拿著一支笛子頂著他的腰際。
他把小彌帶出了地下室。
在昏暗的底樓過道裡,甦醒勉強看清了小彌的臉。
他從男孩的手裡抓下那支小笛子,然後搖著他的肩膀,
大聲地問:「為什麼要跑到地下室去?」
小彌看起來是被嚇壞了,他的臉色像死人一樣刷白,
嘴巴在不停地哆嗦,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甦醒搖搖頭,他一把抱起了小彌,緊緊地摟著他說:「好了,現在沒事了,不要害怕。現在我們去找媽媽。」
甦醒抱著小彌上了樓梯,剛跑到三樓走廊,
就看到池翠從樓上跑下來了。
當看到小彌躺地在甦醒的懷中,池翠的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她衝到甦醒跟前,把小彌又抱進了自己懷裡,
她在兒子的臉蛋上親了好幾下。甦醒看著這對母子緊緊地抱在一起,
心裡忽然也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
池翠抱著小彌回到了房間裡,把兒子放在他的小床上。
甦醒也坐在旁邊,他看到小彌的眼睛半睜半閉著,
眼皮縫隙裡那對重瞳正忽隱忽現。
看著兒子漸漸平靜了下來,池翠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她輕聲地說:「甦醒,非常感謝你。」
「這是我應該做的。」
「你是在哪裡發現小彌的?」
「在地下室裡。」
「地下?」池翠立刻摀住了自己嘴巴。
她又看了一眼兒子,小彌卻已經安詳地睡著了。
甦醒點點頭,壓低了聲音說:「剛才我到底樓的時候,聽到了從地下傳來的笛聲。我這才發現底樓的樓梯後面有一扇小門,我推開門走了進去。原來那是一間地下室,我就在那裡發現了小彌。」
「我也聽到了笛聲,那是小彌吹的嗎?」
「應該是的,只是那曲調太奇怪了,我想那是小彌自己亂吹出來的。」
甦醒又看了一眼小彌說,「當我發現那扇門的時候,門外是上著插銷的,從門內是無法打開這扇門的。」
「也就是說,小彌被關在地下室裡了?」
「是的。」
池翠明白了:「這麼說來,小彌在地下室裡吹笛子,其實是為了求救?怪不得他嚇壞了。可是,他為什麼要到地下室裡去呢?而且還帶著笛子。」
「這確實很奇怪。」甦醒又拿起了那支小笛子,仔細地看了看說,
「任何人,都不可能用門外的插銷把自己關起來。所以,剛才一定還有其他人。」
「那麼,又是誰把小彌關在地下的呢?」
甦醒茫然地搖了搖頭。忽然,他發覺池翠的身體有些發抖,
他靠近了池翠問:「你怎麼了。」
「我感到……感到有些冷。」池翠抱著自己的肩膀說,
「也許,是剛才在天台上著涼了。」
甦醒大膽地伸出了手,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
他的手指立刻彈了回來,驚慌地說:「池翠,你發燒得很厲害。」
「不——」話還沒說完,池翠已經有些恍惚了,
剛才在樓頂的天台上,寒冷的風讓她冰涼徹骨,現在又使她渾身燒了起來。
「我送你去醫院。」甦醒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他感受到一團火熱而柔軟的身體。
「別,我還要照顧小彌。」她強打起精神說,「你先扶我到我的房間裡。」
甦醒攙扶著那誘人的身體,他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
但是心跳卻越來越快,一種淡淡的罪惡感湧上了他的心頭。
他把池翠扶到了隔壁的房間裡,讓她躺在了床上。
這時候他注意到床上有一本書。還來不及看清書名,
他就發現池翠的鼻孔裡流出血了。
甦醒驚慌失措地說:「天哪,你流鼻血了。」
她虛弱地搖了搖頭說:「沒關係,這是我的老毛病了。」
他茫然地在周圍尋找著什麼可以擦血的東西,
忽然注意到床上的那本書頁裡露出了一截白色的東西,
他伸手把那東西抽了出來,原來是塊白色的絲綢手帕,
手帕上還繡著一支笛子。
甦醒瞬間覺得這手帕裡似乎隱藏著什麼東西,
但他來不及多想了,只把手帕送到了池翠的鼻孔前,
幫她輕輕地抹了抹鼻血。很快,她的鼻血就自動止住了。
「謝謝。」池翠忽然指著床頭櫃說,「能不能幫我把藥拿出來。」
手忙腳亂的甦醒把手帕塞到了她的枕頭下,
然後立刻按照她的吩咐,取出了她所需要的藥,
又為她倒了一杯熱水,幫助她服下。池翠半躺在床上,看起來情況已經好一些了。
「謝謝你,甦醒。我想休息一會兒。」
甦醒看了看她的眼睛,他實在不好意思再呆下去了,
站起來說:「如果有什麼事情,就給我打電話。」
池翠微微點了點頭。
甦醒迅速地離開了她的家。當他走到底樓的時候,
又特意走到樓梯後面的那扇小門看了看。
門略微開著,裡面一片漆黑,他的心跳又加快了。
猶豫了片刻之後,他還是離開了這裡。
--
她看到四周都是冰塊,自己全身赤裸著被包裹在冰雪的中央。
白色的冰緩緩滲入她的皮膚,直到她的心臟被凝固成冰塊。
透過白色的冰層,她又看到一團火在自己身邊燃燒起來,
在烈焰的炙烤下,冰塊開始融化為水,又從水蒸發為氣體。
當裹著她的最後一層冰融化的瞬間,
她的肉體也像打碎的冰一樣,變成了無數的碎塊。
然後,與冰水一同被融化蒸發,在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
她聽到了自己的尖叫聲,然後,緩緩睜開了眼睛。
冰和火——全都消失了,只剩下白色的天花板。
又是一個夢,池翠艱難地伸出了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卻發現自己的高燒已經退掉了。
或許是因為剛才做了一個噩夢,使得自己出了一身大汗,
汗液排出了體內的寒氣,高燒自然也就退了。
窗外,已經是黃昏時分了。
池翠從床上坐起來,看到身上蓋著一層厚厚的被子。
她立刻就想起來了,那是甦醒臨走前給她蓋上的,甦醒還把她抱到了床上。
她感到心中的小鹿慌亂地跳了起來,臉頰難得地紅了,
自從小彌出生以後,還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能如此親近地接觸過她。
她立刻掀起了被子,忽然發現在被子底下還躺著一本書。
池翠輕輕地拿起那本書,看到了書的名字—《卡夫卡緻密倫娜情書》。
她的眼前瞬間掠過了那雙瞳孔,她緊緊地把這本書摟在懷中,閉上了眼睛。
當她的情緒平穩下來以後,立刻又產生了疑問:
這本書怎麼會躺在床上?池翠記得自己一直都把它藏在床頭櫃裡的。
難道是甦醒拿出來的?
想到這裡,池翠的心裡又是一抖。她小心地翻開了書頁,
發現原本夾在書裡面的那塊手帕不見了。
她仔細地找了找,結果在枕頭邊發現了那塊手帕。
她捧起了這塊繡著笛子的手帕,輕輕地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閉上眼睛嗅著手帕,彷彿感到在這塊手帕的絲綢纖維裡,
還殘留著肖泉身上的氣味。
池翠長出了一口氣,又重新把手帕放回到書頁中。
就在翻開的那一頁裡,她讀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有時候我有這麼個印象:我們有個房間,這房間有兩個互相對著的門,我們每人攥著一扇門的把手,只要一個人的睫毛動一下,另一個就站到這個人的門後了;只要第一個人說一句話,第二個就帶上了身後的門,並且再也看不見了。當然他也許會重新打開這扇門,因為這是一個也許離開不了的房間。只要第一個人不完全像第二個一樣,他就會很安靜,他表面上彷彿根本不朝第二個人看一眼。他會慢慢地整理房間,好像這房間和其他任何房間一樣似的。儘管這樣,他總要在他那門旁重複同樣的動作,有時兩個人甚至同時跑到門外,於是這美麗的房間便空無一人了。」
還沒讀完,眼眶就已經濕潤了,池翠不敢再讀下去了,
生怕自己被這痛苦所淹沒。儘管在這六七年來,
她已經把這本書讀過無數遍了,每個寂寞孤獨的夜晚,
她都會翻開這本書反覆地讀著卡夫卡的文字。
然而,她的心卻永遠像小女孩那樣脆弱。她立刻把書本合了起來,把手帕也留在了裡面。
現在,她要去看看兒子。
池翠走出了房間,感覺自己的腳下輕了許多,
有一種發燒後渾身輕飄飄的感覺。
她悄無聲息地走進小彌的房間,在兒子的身邊坐下,
用一種奇怪的目光,靜靜地看著這可憐的男孩。
小彌均勻地呼吸著,現在他顯得非常安詳,
那張漂亮的臉蛋給人一種小天使的感覺。
然而,許多年來池翠卻一直覺得——天使,往往與魔鬼同在。
「他或者是個天使,或者是個魔鬼,或者——是天使與魔鬼的同一體。」
池翠在心裡默念著這句話。
或許那可怕的魔鬼,就隱藏在兒子的眼睛裡面?
他終究是幽靈的兒子,而池翠作為母親,只不過為他提供了一具肉身而已。
正當她的心裡越來越激動的時候,小彌突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重瞳正對著池翠。
她忽然有些緊張,怔怔地說:「小彌,你醒了。」
「我在哪兒?」小彌茫然地問。
「你在家裡。」
「家?」小彌的眼睛眨了眨,然後環視了房間一圈,
他若有所思地說:「家?我的家?」
池翠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她抱著兒子說:「小彌,你不認識我了嗎?」
小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點了點頭說:「媽媽,我當然認識你。」
「謝天謝地。」她終於又長出了一口氣。
她先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接下來看著兒子的眼睛說:「小彌,你為什麼要跑到地下室裡去?」
「媽媽,什麼叫地下室?」
「就是在地底下的房間。」
他茫然地搖了搖頭說:「我沒去過這種地方。」
「小彌你不要說謊。」池翠有些生氣了。
「我沒說謊。」
「那你去哪兒了?」
小彌神秘兮兮地仰起了脖子,然後伸出手指了指天花板。
「樓上?」
男孩緩緩地說:「是樓頂。」
池翠的臉色又變了,她條件反射般吐出了兩個字:「天台?」
小彌點點頭。
「你為什麼要去那兒?」池翠大聲地問兒子,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她帶我去的。」
「他(她)?他(她)又是誰?」
「一個白衣服的小女孩。」
池翠立刻怔住了,她呆呆地看著兒子,許久都沒有說話,
腦子裡彷彿已映出了那小女孩的影子。
但她又搖了搖頭說:「又是她?你又說謊了。」
「不。」小彌大聲地說,以表示自己說的都是實話,「我看到她坐在樓頂的大罐子下面。」
「樓頂的大罐子?」池翠想了想,那應該是水塔吧?顯然,六歲的男孩還不懂什麼叫水塔。
「是的,然後我也走到了大罐子下面,坐在了她的身邊。」
池翠張大了嘴巴問:「你們坐在一起?」
瞬間,她的腦子立刻掠過了下午在天台上看到的,
水塔底下的一雙半截的水泥樁子。
當時,她乍一看還以為真是兩個小孩坐在一起呢。
那雙水泥樁子一個像男孩,一個像女孩,
彷彿是被人故意雕刻出來似的。她撫摸著冰涼的水泥表面,那感覺就好像是小彌的身體化做的。
她又繼續問兒子:「你們坐在一起幹了什麼?」
「我們在看雲。」
「看雲?」
兒子露出嚮往的目光說:「坐在樓頂看天空中的雲。我看到雲在動,那真好看。」
「除了看雲,還發生了什麼?」
「她還對我說話了。」
池翠捂著自己的心口問:「她說了什麼?」
「她說『你好』。」
小彌忽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擰著眉毛說:「我記不清了。」
「記不清?你再想想。」
「不,我不能說!」小彌焦躁不安地叫了起來。
池翠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居然不肯告訴媽媽?」
「我不能——不能說。」
說完,他立刻就從床上跳了下來,躲到了房間的角落裡,
雙手抓著自己的頭髮,埋著頭一言不發。
池翠的心裡全都涼了,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逼兒子了。
她蹲下身來,撫摸著兒子的後腦勺,用輕柔的語調說:「小彌,媽媽原諒你,媽媽自己也記不清了。」
母子倆擁抱在一起,輕輕地抽泣著。夜色漸漸降臨,將他們的身影吞沒。
- Nov 07 Mon 2005 22:48
[轉載] 夜半笛聲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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